2月11日,俄罗斯外交部副部长谢尔盖·韦尔希宁在接受俄罗斯红星电视台采访时表示,俄罗斯准备与乌克兰接触,在“不应有任何先决条件”并“根据现状”的情况下开始对话。
在俄乌冲突持续一周年之际,韦尔希宁的言论被国际社会视为一种积极信号。但也有声音指出,他的说法并不新鲜。2022年11月,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提出“俄罗斯撤军并赔偿损失”的谈判先决条件后,俄罗斯外交部另一位副部长亚历山大·格鲁什科就曾说,谈判需要“无先决条件”和“基于现实”。
“这一次,你可以理解为(和以往不同)。”2月11日晚,俄罗斯国际事务委员会总干事科尔图诺夫说。过去数月,这位被西方媒体视为“克里姆林宫智囊”的莫斯科政策界人士曾多次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虽然冲突各方经常做出愿意谈判的表态,但其实都希望在战场上争取更大的优势,“只有精疲力竭,双方才会坐下来寻求政治解决途径”。
科尔图诺夫
如今,科尔图诺夫认为,政治解决途径依然遥远,但俄乌双方开始对话接触的可能性确实有所上升。一个细节是,2023年1月,俄罗斯外交部司长阿列克谢·波利丘克接受采访时,还在强调俄乌之间的谈判必须“没有西方调解人存在”。但在2月11日的表态中,韦尔希宁坦言,决定能否与俄罗斯会谈的不是乌克兰,而是西方主要国家,并暗示“如果拜登先生及其幕僚足够谨慎和明智的话”,双方或能开始对话。
“任何敌对行动最终都会以谈判告终。” 韦尔希宁说。
2022年2月24日俄军对乌发起“特别军事行动”前,双方已就顿巴斯问题进行了长达八年的谈判。冲突升级后,双方于3月3日到7日在白俄罗斯进行初步对话。一系列线下和在线接触后,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与乌克兰外长库列巴于3月10日在土耳其安卡拉会面。同月29日,双方代表团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再次会晤,讨论俄军撤回2月24日前控制线、乌克兰永久中立、国际安全保障、双边元首会晤等一系列关键议程。分析人士后来认为,这是一年来的冲突中,双方离暂时停火最近的时刻。
然而,2022年4月后,涉及杀害平民的“布查事件”和马里乌波尔惨烈的围城战,及其背后反映出的双方强烈的“以战争取胜”的意愿,最终导致伊斯坦布尔会晤未能继续。但科尔图诺夫强调,双方仍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触。
在冲突相关问题上,双方在土耳其进行了多轮有关交换战俘的谈判。在非官方渠道,俄乌政策界人士一直就和平谈判的“技术性问题”保持交流。“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将对‘小问题’的讨论逐渐扩展到对‘大问题’的讨论。”
2月11日的采访中,科尔图诺夫说,目前仍然不能判断未来几个月内是否一定有官方谈判发生,但各方应抓住难得的契机,推动俄乌双方先建立起更稳固的沟通渠道。“这包括在没有停火、继续冲突的背景下保持交流。只有这样,当双方想就任何问题达成一致的时候,我们能有达成一致的渠道。”
截至2月11日,俄军仍在努力完成对乌克兰顿涅茨克州东北重镇巴赫穆特的合围,并在顿涅茨克州南线组织新攻势。1月中旬,俄军占领距巴赫穆特仅18公里的小镇索莱达尔后,激战近一月,仍未切断巴赫穆特守军的对外通道。乌方统计称,巴赫穆特前线双方在2月10日到11日间进行了至少39次交战。西方情报机构认为,俄军推进速度低于预期。
此外,俄罗斯空军和海军2月10日到11日对乌克兰南部各主要城市基础设施进行了空袭及无人机、无人艇攻击。其中,俄军无人艇首次参战,破坏了敖德萨州的一座公路铁路桥。分析人士认为,这是对泽连斯基近日访问欧洲、推动西方援助先进战斗机的回应。双方在前线的动向,都没有转入和谈的迹象。
顿巴斯地区冲突持续 民众在废墟里找可用物品 图/视觉中国
从讨论“小问题”到讨论“大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2月11日,俄罗斯外交部副部长韦尔希宁表示,俄罗斯准备好与乌克兰进行“没有先决条件”的谈判。这被各方视为一个积极信号。但在过去一段时间,类似的声明出现过很多次,正如你此前接受采访时曾总结的,当时双方并非真有谈判的意愿。那么这一次,韦尔希宁的声明是否有所不同?是否展现了更多的诚意?
科尔图诺夫:是的,我认为可以这么理解。韦尔希宁强调的是,目前我们的对话不要预设任何条件,首先要确保双方通过政治途径保持接触,开始交谈。这包括在没有停火、继续冲突的背景下保持交流,包括公开的和非公开的政治接触。只有这样,当双方想就任何问题达成一致的时候,我们能有达成一致的渠道。
这不是俄方第一次表达出接触的意愿。今年1月,在东正教圣诞节前夕,普京总统提出了圣诞停火的建议,并通过暂时停火观察乌克兰方面的反应,没有得到积极反馈。但与此同时,俄乌双方也就一些“小问题”实现了持续接触,比如我们经常有关于交换战俘的谈判。下一步的目标,就是将对“小问题”的讨论逐渐扩展到对“大问题”的讨论。
我认为,现在俄方的想法是先开始某种谈判。最终的政治解决方案还很遥远,但我们可以先就一些具体的停火、人道问题展开对话,而非追求立刻全面解决危机。
中国新闻周刊:除了交换战俘等与武装冲突相关的谈判,“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之后,俄乌之间是否还有其他领域的对话接触?这些接触能推动两国政府间的对话吗?
科尔图诺夫:俄乌政策界没有完全中断联系,我和基辅的同行仍有一些交流。我认为他们中不乏理性、客观的人,包括一些前高级官员。
在政策界的非官方对话中,我们讨论的也是“小问题”,主要是技术性问题。比如,如果我们能达成和平协议,谁来监督、如何监督协议的履行,如何处理这一过程中产生的争议,等等。总有很多技术性问题可以讨论。
我不好说这些乌克兰政策界人士在多大程度上能影响决策者,或者他们和泽连斯基当局关系如何,以及这些讨论背后是否反映了一些乌克兰政府的立场,但坚持这种对话接触本身就是重要的,我们一直在做我们能做的事。
中国新闻周刊:过去一年,我们一直看到有俄方官员表达对话接触的意愿,但我们也经常听到与此相反的激进声音,它们同样来自俄罗斯政治人物。我想未来一段时间,这种状况仍将继续。我们应该如何看待那些强硬的言论?这些言论会成为俄乌接触的障碍吗?
科尔图诺夫:俄罗斯是有一些这样的政治人物,但他们的言论并不总是代表克里姆林宫的立场,也并不意味着俄罗斯政策界对“特别军事行动”及其目标的共识性结论。有些人相信这能为他们博取政治资本,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会对这些言论持保留态度。
双方无法很快回到“伊斯坦布尔时刻”
中国新闻周刊:你刚才强调了“无条件”开始谈判,但韦尔希宁也提到谈判“要考虑俄方的目标”,那么在未来的谈判中,哪些条件对俄方来说其实是不可接受的?
科尔图诺夫:关于“俄方的目标”,如果我们遵循克里姆林宫对此的解释,其定义是模棱两可的。一开始提到的目标包括对乌克兰的非军事化和中立化,也包括保卫顿巴斯的人民不受侵害。现在我们不能准确地说“特别军事行动”的目标一定是什么。
但可以确定的是,有些条件对俄方来说是非常难接受的。比如涉及已经被“并入”俄罗斯联邦的四个地区。这已经被写入俄罗斯宪法,政府很难后退一步。同样清楚的是关于“吞并克里米亚”的问题。
对于这些难题,我推测唯一可能可行的谈判结果是:现在由俄罗斯控制的一些地区将处于“不确定状态”,即这些地区继续由俄罗斯控制,乌克兰政府则继续主张主权,但双方同意不再使用军事手段解决这个问题。
这种协议并非是不可能的。去年3月,俄罗斯和乌克兰外长曾在伊斯坦布尔谈论过这个话题。当时的一种方案是:通过公投解决争议地区的归属问题,该公投会由双方一起在未来15年内完成。本质上,这是将地区的未来交给下一代人而非这一代相互仇恨的人去决定。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2022年3月双方在伊斯坦布尔的会晤,这是过去一年双方最接近停火谈判的机会。你会建议双方先回到“伊斯坦布尔时刻”吗?
科尔图诺夫:很难说这些方案是否还可以被讨论。双方现在都采取了强硬得多的立场,回到这些条件会比去年3月时困难的多。乌克兰方面提到了越来越多的“冲突前”问题,比如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甚至是苏联解体之初的边界划分。俄乌之间,在这些问题上的立场目前是不可调和的。
所以话说回来,现在最基本的目标是先接触、再停火,然后再去讨论双方可能接受或拒绝的政治解决方案。我们看不到其他选择,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非常渐进的方式去结束冲突。
或许我们无法很快回到“伊斯坦布尔时刻”,但可以先共同讨论如何管控局势,避免进一步升级;然后就限制冲突的暴力程度达成更多的共识,逐步过渡到更复杂、更有意义的问题上。
“泽连斯基或许不能公开表现出让步”
中国新闻周刊:接下来是关于乌克兰方面谈判立场的问题。哪些条件是泽连斯基政府绝对不能接受的?在去年3月的对话接触中,美国政府曾试图影响乌方的谈判进程,如今美国政府是否会更希望谈判不发生,推动乌克兰在战场上取得更大的“胜利”?
科尔图诺夫:众所周知的是,泽连斯基政府之前提出过和平谈判的条件:不会有任何领土上的让步,要追究战争罪行,获得多边安全保障,并加入欧盟和北约,等等。其中诸多条件,不是俄罗斯单方面可以承诺的。
我们并不知道泽连斯基近期是否会做出更灵活的表态。考虑到乌克兰国内政治的现状,他或许不能公开表现出让步。所以我们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知道在这些条件中,哪些是可以协商的,哪些是不可调整的。
我一直和美国政界人士及专家接触。从我和他们的对话中判断,我认为美国政府对乌克兰问题的政策缺乏一致性和连贯性。他们只是秉承一些基本的原则:首先,乌克兰不能失败,乌克兰必须作为一个独立的、和俄罗斯处于对立关系的国家存在。
其次,如你提到的,他们想要“更大的胜利”,想要“击败普京”,但其具体意义并不明确。这取决于美方认为可以通过这场冲突削弱俄罗斯的实力到何种程度。
最后,他们希望在欧洲建立新的安全秩序,其目的是在未来防止同类冲突重演。
从根本上说,这些原则并不完全拒绝对话接触。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国内也有关于其国家战略和对俄政策的讨论。从现在开始,未来几个月内,我们将更好地了解美国真正想要什么,以及在他们看来俄方终止这一切所需要承担的成本。
中国新闻周刊:欧洲国家及世界其他主要国家会比美国更愿意看到和平谈判开始吗?他们的态度能否推动美国同意对话接触?
科尔图诺夫:这就是正在发生的情况,特别是一些新兴国家正在参与这个进程。我们看到巴西总统卢拉在会见拜登时主动提到希望和中国、印度等一起参与俄乌冲突的调停工作。如果主要发展中国家能就当前的局势达成共识性的立场,各方不能不加以重视。
当然,在所有“调解联盟”的构想之上,众所周知的是,这些国家之间还存在许多合作的鸿沟。共同调停俄乌冲突,能否成为亚非拉各国跨越鸿沟的契机,还有有待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