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过《格列佛游记》的乔纳森·斯威夫特曾借小人国的大臣意味深长地道出了一句名句:
无知者无畏。
当时的我,年轻气盛,高呼着“生活啊,来吧!让我来编织你们!”,自然难以理解这其中的深意。既是独生子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家境中上,温饱之外还能研究些风月雅事。那些走几十里路去上课的山区学生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书页上的故事,翻页了也就翻篇了。我笃信每天早上总有一杯热腾腾地牛奶等着我,我的 小猪扑满里攒的硬币们会在下个月初换成最新版的芭比娃娃,出了校门就有父母的接送车等着。生活对我来说是“easy mode”,我不需要恐惧任何东西,也不觉得任何事物需要我感到恐惧。父母的照顾,学校的保护,在我身边筑成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为我遮风挡雨。当时的我,以为所有人的生活都应该是这样的。
我,真的、以为、是这样的。
后来父母送我到美国读本科。这一点也不奇怪,毕竟现在留学潮兴起,我们家也有能力支撑我留学。所以,带着18年的生活惯性,我拉着行李箱就出发了。
然而生活总会在突然之间改变航向,从留学的第一天起,我痛苦意识到自己的众星捧月的小公举生涯结束了,我换上庶民的衣服,要给自己张罗生活的一切。
我开始尝到那个缺失了18年的味道,恐惧的味道。
恐惧的味道可以是舌尖初触柠檬的瞬间,呲嘴的酸爽;可以是撕手上的倒刺的时候,一不小心在指背上撕开很长的一道小口子的刺痛;恐惧可以像豌豆公主床下的那颗豆子,翻身的时候硌你一下。总之,就是那种猝不及防的来自生活的恶意。
比如,我发现,我突然不会读数字了,那个小学三年就就该熟练掌握的基础技能,我丧失地很彻底。会计报表最后那长长的总和数:779865862,被点到名的我总要呆滞很久、画着手心一阵子才结结巴巴地说出来。因为在中国是四个为一个单位7,7986,5862读作七亿七千九百八十六万五千八百六十二。然而在美国默认按照三个数字为一个单位,779,865,862,seven hundred and seventy seven million, eight hundredand sixty five thousand, eight hundred sixty two.战战兢兢地读完那串噩梦般的数字后,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应该回炉重造。连个数字都读不顺的未来会计师,听起来是个蹩脚又心酸的笑话。
我还发现,自己GET不到教授的笑话,当整个教室被笑声掀翻的时候,愣住的我简直是个傻叉;我读不懂外国人给我发的短信,里面的缩略词到底指的是什么;我去学校办公室办业务,接待的人看到我是亚洲脸,非常慢、非常夸张的吐音……
陷在恐惧的黑海中的不只是我。
和我同修一门课的中国朋友和我诉苦,说“他们那组的两个外国人根本不干事,蓄意让中国学生帮他们做好一切,然后自己拿成绩,拿学分。”哦,对了,其中一个外国人是个非洲小竹竿,脸部大概就是黑人版的刘梓晨,下巴可以谋杀人。他乡遇网红的感觉就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所有印象了。
我一听我朋友的控诉,就情绪激动地说,“你告诉教授啊,和其他组员一起弹劾他,教授就会处理这件事的。不能便宜了他们,要公平好嘛。项目那么大,你们几个又不懂美国商业环境,怎么做!”我的朋友停下了刀叉,叹了一口气,“算了吧。”“为什么!”本来就性子烈的我立马反问。朋友垂下眼帘,静静地扒拉了几下难以下咽的美国食堂中饭,“唉,还是算了吧。我吃饱了。”
我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我知道那种感受,本来就感觉不安全的环境,不想再增添不确定因素。恐惧其他的组员不团结。恐惧如果发了信,教授不回怎么办。恐惧如果真的闹到教授那里,两个外国人组员不给好脸色看怎么办。恐惧真的公事公办了,自己的组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怎么办。恐惧、恐惧、恐惧,连着无用的事情、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一起恐惧。所以,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不了多熬几个夜,只求安稳地修完这个学分,再也不见。
那些自从我踏上美国起就像影子一样,没有远离过我、没有一天放过我。
里约奥运会上中国队表现是值得人称赞的。虽然金牌和奖牌数都有所减少,但运动员彰显出的拼搏、个性已经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以前只觉得奥运精神不过是用于媒体宣传的工具,但这次,它却将无助的我从恐惧的深渊里,拯救。
是的,拯救。
在与博尔特并肩的那次飞人大战之前,也许很多人并不知道他是谁——苏炳添,他虽没有拿过金牌,也没有炒作自己,但在我眼里却是无冕之王。在我落入谷底的那段日子,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我把几乎所有独处的时间都用来跑步。我开始关注一个眼神坚毅、笑容明媚的田径运动员。
很多人都认为体育技能是老天赏饭吃,尤其是百米赛跑项目,长久以来几乎被黑人健将包揽,而被认为身体结构不那么有优势的亚洲人则很难在赛跑上取得突出的成绩。
你说我不行,我偏偏要行给你看。
来吧,困难和恐惧,如果注定一战,那便要战个痛快。
他做到了,用笑意迎战生活的挑战,用温暖驱逐恐惧的阴霾。他夜以继日地苦练,跌倒无数次照样爬起来。他与困难、与恐惧开战,酣畅淋漓。
第一次引起全国田径界的注意是在2009年全运会预选赛暨全国田径锦标赛,苏炳添以10秒28的成绩夺冠,一战成名。之后,凭借全心的努力和过人的意志力,他在打破百米全国纪录,成为真正意义上第一位进入9秒关口的亚洲选手。在今年的里约奥运会男子百米接力比赛中,苏炳添和队员们一起代表中国出战,获得第4名,创造了中国队在奥运赛场上的历史。
现在,苏炳添已经成为了第一位成功与博尔特同台竞技、亚洲史上第一个打破10秒的“黄种飞人”。但他依旧不张扬,他说自己喜欢暗自努力,想用实力说话。与日益增长的人气形成反差的是他脸上从未消失的笑容和眼神里从未改变的坚定,像个小太阳一样。他用笑容迎战生活的挑战,用温暖驱逐恐惧的阴霾。
“笑出强大”,这句话的力量本身就很强大。面对未知、面对困难、面对恐惧,苏炳添用自信、勇敢和坚毅将泥泞走成坦途。而我,也开始觉得眼前的困难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调整好心态,摆正自己的位置,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受被“搭便车”的困扰,就想办法去沟通;课业方面有问题,就想办法提升自己。笑着面对未知和恐惧,才能离开绝望和无助的深渊,重新大步向前,创造新的美好。
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的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笑着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