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男士手表,静静地躺在包装盒里。它原本是一份礼物。
1月22日,武汉“封城”前一天,在华中科技大学攻读计算机系统结构博士学位的巴基斯坦人韩明(Mir Hassan)出门为家人购买礼物。他精挑细选,最后看中了这只手表,打算送给父亲。他将在一周后回家。
但那是他最后一次出门。第二天上午10点,整座城市轰然落下闸门。武汉各大高校随后对宿舍进行了封闭式管理——计划全被打乱了。这让韩明有点后悔:不该改签那张机票。他原想在1月17日离校回家,但为了准备后续的研究工作,他把时间推迟到了1月底。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个决定,让他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2月7日早上6点43分,还在睡梦中的韩明收到了哥哥从家乡发来的短信:
“爸爸不在了。”
韩明一下子愣住了。就在前一天晚上,两人才通过话。自从知道武汉暴发了一种可以“人传人”的流行病后,远在家乡的父亲每天都会给他打两到三次电话,确认情况。明明几个小时前,父亲絮叨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
“他当时好担心,总是叫我赶快回家。我还试图让他相信,武汉一切都好,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去了。”韩明说,“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会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说话……”
对27岁的韩明来说,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是个难以承受的打击。他在武汉求学已经4年,每年放假都会回家,新冠疫情的暴发使他第一次未能成行,也让他没能跟父亲做最后的道别。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此刻一样,他渴望回家。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他渴望在这个时刻陪在家人身边。“我妈妈需要我,我家人也需要我。”
但要离开封锁重重的武汉,太难了。
疫情暴发后,世界各国纷纷派出包机前往武汉撤侨,但巴基斯坦没有。该国总理卫生顾问扎法尔·米尔扎(Zafar Mirza)声称,要跟中国“站在一起”,并表示撤侨不符合国家利益,是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巴基斯坦没有能力防止疫情扩散、治好病患。
这个消息一经发出就在国内引起极大争议,四名在华留学生被确诊更是一步激起了巴基斯坦人的愤怒。据该国主要英文媒体《黎明报》(Dawn) 报道,反对党议员在国会强烈抨击政府的决定,留学生们在巴基斯坦的亲人连日上街抗议。
本月早些时候,武汉巴基斯坦留学生的朋友和家人在伊斯兰堡抗议政府不撤离他们的决定。
面对巴基斯坦政府要求约800名在汉留学生待在原地的决定,韩明心里清楚,“只能通过外交途径解决”。接到短信的那个周五,他迅速拨通了巴基斯坦驻北京使馆的电话,并向湖北外办求助,希望获得一张“离汉通行证”,这样至少来得及赶回家参加父亲的葬礼。
然而,接下来几天,他都没有从巴基斯坦驻北京使馆获得确定的答复。
“他们(使馆)说中国当局不允许我们撤离,但那不是真的。我联系了湖北外办,他们说是在等使馆的决定,”韩明表示,“他们说没有收到来自巴基斯坦方面的任何消息。”
华中科大校方称,他们在2月7日当天了解情况后马上联系了湖北省外办,并通过电话和邮件与使馆进行了沟通。湖北外办则表示,各个国家的撤侨工作主要由其使馆负责,外办只做辅助配合。上周五,巴基斯坦驻华使馆新闻发言人回应称,不便对此置评。
2月11日,韩明在推特上向该国总理伊姆兰·汗(Imran Khan)发出呼吁,要求巴基斯坦对在武汉的留学生“负责”,将他们带回自己的国家。但直到今天,他仍被困在宿舍里。他甚至不是在自己的学校——“封城”前一天晚上,他去武汉大学见朋友,自那时起,就再没走出那栋宿舍楼。
韩明最终没能出席父亲的葬礼。“我告诉他们,我回不去了,”他停顿片刻。“这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2月3日,武汉空旷的街头。中国当局已暂停运营这座城市的公交车、地铁和轮渡。
事实上,关于这场疫情,早在12月中旬,他就收到了来自导师的提醒。韩明回忆,导师对他说,如无必要,尽量少出门,如果出门,要戴上口罩。当时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即便中国早期对疫情的应对混乱不堪、其他国家陆续开始撤侨,他也没有特别感到担忧。但随着武汉确诊和死亡人数持续攀升,加之父亲突然去世,韩明的心理防线开始崩塌。
此前,巴基斯坦驻华大使纳格玛纳·哈什米(Naghmana Hashmi)曾向外界表示,中国拥有治疗新冠病毒最好的设备,国内的医疗设施无法满足治疗需求。但韩明无法被这种理由说服:“我们并没有被感染啊。”
据新华社报道,巴基斯坦总理伊姆兰·汗上周与习近平通话,他再次赞赏了中国的疫情应对措施,并称“没有任何国家可以做得比中国更好”。米尔扎也在推文中写到,在中国确诊的四名巴基斯坦留学生均已恢复健康。
对于巴基斯坦不撤侨的决定,韩明表示不解。“我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说。“我也相信中国可以战胜疫情,但他们有其他的选择来表示对中国的支持。至少让你的公民感到安全。”
不过,和巴基斯坦政府一样,韩明对中国仍然充满信心。在他看来,中国的防治策略和科研体系将帮助它最终“战胜”疫情。“中国和巴基斯坦比铁哥们还要铁,”他说,“因为你们是好朋友,你知道你朋友做得到,不管情况如何。”
但眼看着同窗一个个拖着行李箱离开,韩明还是变得愤怒而绝望,与此同时,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更令他感到愁苦不堪。他在上周接受采访时表示,现在留下来的人都“焦虑到了顶点”,因为另一个国家的学生马上也要走了,他指的是尼泊尔。南亚地区的印度、孟加拉等国此前均已从湖北地区撤侨。
据巴基斯坦外交部消息,该国驻华使馆已在2月18日之前向武汉派出两名外交官,对各大高校进行访问,确保当地被困学生的需求得到满足。但韩明上周五表示,他没有见到这支特别小组,“他们没为我做任何事。”
如今,被困在房间里的生活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尽管学校安排工作人员将一日三餐送到宿舍,并为他们准备了口罩,韩明仍然感到绝望和悲伤。“我总是想起我的家人、我的父亲,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焦虑和无奈持续在累积,关于接下来几周的计划,韩明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这次“封城”何时会结束,疫情蔓延的速度似乎有所缓解,但湖北地区的封锁仍然在扩大。“那样的话,我没有别的办法。”
而那只包装精美的手表,至今仍未拆封。韩明说,“我会一直带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