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中国超市最近有一种越南的牛肉干很好吃,像国内的。” “是吗?那一起去啊。”
或者更简单直接。
“你吃辣吗?”“我超爱吃辣,可是这里找不到好的辣酱啊!”
两人便瞬间成为知己。我和磊哥的友谊,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开始的。
同是天涯一吃客,相逢何必曾相识。年轻的我们就这样在异国他乡,为吃一口来自故国的味道,做傻事,犯错误,寻找着、开垦着,坚守着、创造着。
我们曾经带着各自故乡山河和各自历史的味道,因为吃走到一起来,几乎在异国重组了一个日趋精细的中国社会。而我们又好像毫不知情,莫名其妙地,像食物汇聚后香气消散于空气一样,带着彼此相遇的味道,悄悄分离。
剪头发的磊哥和虾酱肉
即便天涯羁旅,许多人却还固守着国内传统。每每年关将近,留学生中便有了两股“异动”:一是备办年货的买卖;二是理发的交易。
在法国,最简单的理发都要二十欧元起,对囊中羞涩的留学生来说,实在过于昂贵。于是腊月开始,留学生中那些学戏剧电影,有舞美造型经验的人便愈发抢手。一次理发五欧、十欧,既为同学提供方便,又能改善生活。
磊哥就是一个“技多不压身”的留学生。他拍过电影,又读着博士,理发更是分文不取,只求美食一顿。
磊哥的理发手艺,起初也仅限于男生。自备剪刀推子,上门服务,理个小平头,便能饱食一顿。包子、大盘鸡、红烧羊肉,加上美酒几杯便结成友谊。两个月后,又是同一批固定客户,给他大盘鸡,包子,红烧羊肉。
久而久之,磊哥的声名便传到了周围小城镇的留学生群里。于是,磊哥开始背着工具,跋山涉水,跨市跨省地进行着自己的理发事业。每次回来,都容光焕发,脸也似乎又胖了一圈。
“喂,磊哥,我这边两个人头,腊月二十三有空吗?”那天,我也拿起了电话。
“二十三晚上可以。”磊哥用沉实缓慢的声音回答着,最后不忘加一句,“菜要好。”
这一天,我早已提前准备了家乡特色菜“虾酱肉”。制作虾酱肉,首先得用选上好的,略肥的五花肉,将它切成大方块,煮至七成熟,这时,肉块会略微卷起,稍稍膨胀,泛出一层白光。然后,在肉皮上抹上蜂蜜或老抽,在肉上切些横竖花纹,放入锅中油炸——再次出锅,肉内多余的脂肪已经渗入热油中,而肉皮却金灿灿的,泛着又小又酥的泡泡。
肥肉黄白透亮,瘦肉粉白诱人。切片,拌上咸香的虾籽酱和炒面混合成的汁液,整齐地码好放进瓷碗中,再加上葱姜蒜和干辣椒。然后用盐水和面,擀出一片圆形面片,封住碗口,最后上锅蒸。虾酱肉的制作,对留学在外,工具缺乏的我来说,算是一项和理发一样费时费力的大工程。
磊哥进门的时候,虾酱肉的瓷碗刚刚放入热水中开蒸。
报纸中间撕开一个孔,套在我肩膀上,磊哥便开始了工作。
“剪短一点就好。”我对他说。
磊哥下剪缓慢,好像边剪边思索着什么高深的东西。我旁边的师妹忍不住问:“磊哥,你到底给女生剪过头发没有啊?”
“在国内拍电影时女生的头发都是我剪,在这里你们是第一批。”
师妹瞪大眼睛,紧紧盯住磊哥的剪子,生怕他哪里出错。
炉灶上的虾酱肉这时已经开始散发出诱人的肉与虾籽混合的香气。
“好香啊!”他忍不住叹道。
“磊哥,好好剪,待会儿有好吃的!”师妹既是威逼又是利诱。没多久,磊哥就把我的齐胸长发剪得齐肩了。
揭开瓷碗时,一座圆润饱满、散发着香气的焦黄色肉山。(作者供图)
剪着剪着,虾酱肉的味道随着白色的蒸汽已然在我十二平米的小屋里弥散开来。味道进入每个人的鼻孔,挑动着大脑神经负责吃的那部分,或许这又奇迹般地连接着人类的创造力,只见平时慢斯条理的磊哥突然激动起来,“有了!”他叫道,“你这个脸型,其实最适合创意发型。左边头发齐耳,右边及肩。你看怎么样?”
一片肉香中,磊哥已然艺术家附体。
而肉香入脑的我,大脑中负责判断力的部分也迟钝了,竟跟着附和道:“好!剪!”
一片蒸汽中,磊哥的剪刀飞快动起来,不一会儿就完成了我和师妹的理发大业。镜中的我,果然从齐胸长发变成了左右不齐的短发,而师妹则抵制了肉香的洗脑,仅仅剪短了一寸便罢。
当虾酱肉最终出锅,倒扣在瓷盘上,揭开瓷碗时,一座圆润饱满、散发着香气的焦黄色肉山,覆盖在如同草原落雪后,山峦起伏的面饼上,混着虾酱的肉汁在肉山边缘汩汩流出,磊哥不由得惊叫起来。他激动地抓起我的相机,好像拍电影一样变换角度。“这样拍更诱人。你看,肉上面一闪一闪的!”
我瞥了一眼,照片中的虾酱肉,果然像从美颜相机中走出,氤氲在一片神秘诱人的雾气里。
那天的虾酱肉,我几乎一口都没吃。因为磊哥一直埋着头在虾酱肉前,一筷子连着一筷子,好像一只饥饿的老虎。
此后以后,磊哥开始对自制肉食有了兴趣。我最后一次和他通话,他正坐在前往南法的火车上,手里端着自己刚煮好的一块肉。
他早上起来不久,就开始练习卤肉技艺,一边练习,一边预订一周后去南法旅游的火车票。可订完却发现,自己竟然完全弄错了日期,他订的火车,一个小时后就会出发,且不能退票。于是磊哥毅然端起卤肉,匆匆忙忙赶到火车站——这块肉,是他当日乘火车的唯一行李。
十几天后,他离开了法国,前往美国游学。没过几日,我便收到一张照片,上面一枚热气腾腾的东坡肘子,之下署文:“此肉可与姐的扣肉相媲美!”
肘子卖相好,同样一闪一闪亮晶晶,大概磊哥把自己的“理发换美食”的事业拓展到了美国。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磊哥,也没有听过关于磊哥吃肉做肉的一切故事。只是几日后突然在路上遇见一个发型和我相似的中国女孩——左边长发齐耳,右边及肩,彼此都有些惊讶。
“你好!”我朝她叫一声,她也好奇地看着我。
“你这头发……你认识磊哥吧?”
“嗯嗯,是他剪的!”那边拼命地点起了头,竟有些莫名的激动,好像在他乡遇见了故知。
有笋吃的春天,很幸福
星期六早上,老许像往常一样去家乐福,看那里有没有新鲜猪头出售。
老许,物理学博士。刚来法国,身上带着的唯一电器就是电饭煲。法国插座是两个小圆孔,他电饭煲的三向插头自然不能用。可老许一点儿也不急,拆开电饭煲,稍作改装,不一会儿,电饭煲摇身一变换上了法国插头。没过多久,香喷喷的大米饭也煮好了,老许一面吃饭,一面笑道:“这简单,初中物理!将来回国,再把它变回去。”
令老许的大名真正传开的,还是猪头肉。
猪头肉,在这个吃货满盈,擅长食用猪脚和牛脸的国度并不陌生。超市的肉柜角落时常会有,极其便宜,用保鲜膜包在塑料泡沫的大箱子里,劈成两半,猪头眼睛禁闭,鲜血淋漓。
对于我们这些小打小闹着做饭的留学生来说,猪头肉绝对算得上是硬菜。首先,解剖就是一个大问题。至今我也不知道刚来法国的老许是如何在自己一米见方的灶台上,用菜刀将硕大的猪头劈成块,再放进自己的小锅里烹煮的,那一定是和凶杀现场一样的血腥刺激。
“老许,一个大猪头,血淋淋的,你不怕吗?”同行的女留学生问他。
体形文弱,带副眼镜的老许眯眼笑道:“这有什么怕的,我们老家,杀年猪你见过么?好热闹的!猪头肉好吃啊! ”
一来二去,总在一起吃饭,我们也渐渐熟了。老许好客,见人来到家里,总会从柜子里拿出在酒展上免费获得的高脚杯,再从纸盒里掏出自家种植的碧螺春沏上。
老许家种的茶,和带着商标的高脚杯竟然莫名相配。
然后,老许便开始掏心掏肺地讲他家乡的故事,那是浙江临安山野里的神奇传说:大片的竹林,一山连着另一山。竹林里的冬笋憨实,春笋新茂,一不小心会碰到和竹叶一样青碧的毒蛇,或是密林里来回游荡的野猪。那里有咸肉、草鸡、山核桃。咸菜的叶子碧绿,炒肉可算作人间美味。
我们就这样从野猪说到笋干,蘑菇说到火腿,一道菜说到另一道菜。身在异国他乡,精神上似乎也得到了些许安慰。说到兴奋处,老许总是拍着桌子,口沫横飞:“姐,将来你一定要到我老家去!我老家的东西好吃啊!”
后来,我常常憧憬回国之后,能去深山老林的老许家待上个把年月。
春天的一个傍晚,老许神神秘秘地叫我去他家吃饭。还未进门,就从楼道里闻到一股异香从他家方向飘来。
冲进门,只见老许宿舍的炉灶上小锅浓汤沸然,锅里的几团瘦肉旁,竟围着和他手指一样粗细,筷子一样长短的黄色植物。
“春笋!”我几乎是惊叫出来,“哪来的春笋?”
在这里,中国超市的笋都是密封制品——冬笋装在铁罐里,软了,糯了,呆呆的一团,春笋则真空包装,一打开,一股处理笋特有的臭味扑面而来。然而老许这里,竟然有新鲜的春笋。
老许也不回答。
吃完晚饭,天色还亮,老许同我出门散步。学校的围墙边是一米宽的土壤,里面种着月季和紫藤,沿围墙走下去,一直延续到学校后门。老许蹲下来,掏出手机照亮了竹林,我一眼就瞅见林子深处的枯叶中,赫然冒着一只只紫色的、尖尖的春笋。
“老许,这里有笋!”我再一次惊叫起来。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钻进林子,挖出了一棵春笋,有上臂那么长,青紫色的笋衣紧紧包裹着,根部露出鲜嫩的、渗出汁水的黄白色断茎。
那天散步回去,我们手里的春笋已有五六根,老许坐在桌前,从笋头处熟练得一拧一转,顷刻间,笋衣便一层层剥落,露出黄白玉一般的笋心。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在笋头上一拧,笋衣尖利的边缘却差一点划伤了手指。老许见我手笨,就不厌其烦地教我剥笋的窍门:“我在家里都干这些啊——挖笋,剥笋。这简单。”老许又是笑眯眯的。
这个春天,我因为有了竹笋吃,而感到相当幸福。
春雨一下,老许就站在学校宿舍阳台上,望着远处嘀咕着,“明天笋又会长出来……但吃笋也就这么几天喽,过些日子笋就老了,变成竹竿喽。”说这话的时候,老许目光百丈穿楼,穿过一座座现代建筑,一眼就望到了学校那头的竹林——那是自家田里的事情。
这个春天的末尾,老许带着我,采了最后一次笋。有些地方竹笋密布,易于进入,他却告诉我,这里绝对不能动,因为动的话会影响来年竹子的长势。有些地方很难进入,他像一个老农民一样,钻进去,好不容易采到一根,起身擦一把头上的汗水:“这个地方竹林太密,必需挖笋,而且今后园丁必须砍掉一些竹子,否则来年竹子都要枯萎。”
老家有竹林的他紧守着来自家乡的挖笋规矩,也教给了我这个吃货最宝贵的来自故国的乡土经验 :“不时不食,顺势而食,尊重自然,节制采摘,绝不竭泽而渔。”
我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这片两米多宽土壤上长出的竹林,究竟来自哪片国土。在法国,竹子是观赏植物,是东方禅意的象征。而在老许的宇宙里,这片竹林里寄居着他无限的乡愁。
这个春天,我因为有了竹笋吃,而感到相当幸福。(作者供图)
夏天来了,一个傍晚,老许又神秘地约我去他家附近的公园。走着走着,看见一丛又一丛茂密低矮的植物,他像见到了故乡的亲人一样扑过去,双手摩挲着叶片:“看,竹子!”
“有竹笋吗?”我条件反射地问他。那竹子太密,竹竿比筷子都细,如果有笋的话,想来也无法食用。
老许大叫:“这是包粽子的竹子啊!”
那年端午节,我在法国第一次吃到新鲜竹叶包的粽子,老许把一片竹叶熟练一折,装上糯米和酱肉,为了照顾我的北方口味,有些塞入了红豆。粽子依旧在他的小汤锅里煮了一锅,玲珑秀气,二十八个,一口一个。
粽子的美味几乎支撑了我的整个夏天。我第一次在法国清晰分明地感受到,中国山川植物在季节变化中的节奏。
夏末,老许又叫我去他家。一进门,就见他的桌子上,团着一只硕大的灰黄色的刺球。
“老许,你要吃刺猬?”
老许狡黠地眨眨眼睛,突然从手里变出一些黄白相间的金银花来,“刺猬是路过学校花园时抓到的,你没见过吧?给你看看,吓吓你,一会儿我就去原地放生。金银花好,晾干了可以泡茶!”
他把金银花塞给我,抱起了团成球状的刺猬,好像抱着一团白云。这个场景至今仍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刻老许的宿舍已然消失,我们身后漫山遍野的竹林散发着清香,竹林里竹叶飞过 ,野猪哼哼飞跑,这是老许的家乡。
老许离开法国的时候,给我留下一口锅,三个盘子。他曾经用那口锅煮过猪头肉,竹笋炖肉和粽子。那些盘子是此前的中国留学生几经转赠,落到老许手上的。瓷器的边缘围着一片片浅黄和粉红的精巧碎花,是来自法国瓷都十九世纪末的制品。从一个吃货转移到另一个吃货,我郑重地从老许那里接过了盘子和锅,好像继承了他的衣钵。
从此,那片法国公园学校内隐秘竹林笋的故事,便完全地交给了我。
在此后的春夏交替中,我也会默默学着老许百丈穿楼的目光,在窗口想念学校花园里正在嗖嗖成长的春笋、竹叶,想念那只没有被吃掉的小刺猬,或许它至今仍在盛放的紫藤树下,悄悄地觅食,默默地游荡。
一把火烧了希望
军哥和庆哥刚来法国求学时,临时住在同一间宿舍。
他们都是山东人,军哥学物理,庆哥学生物。军哥纤瘦,庆哥壮实,军哥拘谨,庆哥从容,生活中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庆哥去超市,军哥就跟着。军哥去公园,庆哥也随着。初来法国,二人黏在一起的固定形象,譬如牛头和马面,白无常和黑无常,成双入对,不可分割。
每到商店关门、街上悄无行人的周日下午,庆哥和军哥就在屋里琢磨,究竟该吃点什么好,后来他们各自有了单身宿舍,也不过是分别不约而同地关在屋子里,自己和自己琢磨究竟该吃点什么。
如果在周日下午,军哥突然在群内不言不语,我们就能猜到,他或许又在做好吃的了。只要摸准了点儿,在傍晚时分突然敲他宿舍的门,开门的军哥一定会露出一副秘密被发现的慌张神情——他当然早已知道,以我为首的吃货团体,如此言笑晏晏地无端降临,好比黄鼠狼给鸡拜年。
看到我们,军哥一面极力保持自己的镇定,一面用瘦弱的身躯紧紧塞住门缝,以免我们看到他厨房内的东西。
可是,十几平方的宿舍,还有什么不能一目了然?家门正对的就是开放式厨房,食物的香气可没长眼睛。果然,进门就看到他桌子上,已堆了座小山,那可是一层摞着一层,略微发黄的,手掌般大小的馒头啊!
在外留学的人,深知馒头这东西的技术含量。
它是国内街头最常见的食物,但在国外,绝对是稀罕物。馒头的制作得花费大量的人工,和面揉面发面都需要技术,再加上蒸制的设备不全——想起新鲜的大馒头,留学生只能咽咽口水,或者用速冻的小馒头解馋,或者索性吃面包,把它想象成馒头。
猛然看见一堆大馒头,所有人顿时两眼放光,手也顾不上洗,一把抓起一个:“军哥,给个馒头吧!”
军哥激动起来,侧着身体,紧紧护住了馒头小山:“手下留情!一共七个馒头,从周一到周日一天一个,你吃一个,就少一个,少了一个,就少一天!”
看打劫不成,同学佯嗔着,白他一眼,笑道:“军哥,你也太小气了吧。”
人在国外,可吃的中国食物是极其有限的,正因为资源稀缺,分享中国美食就成了一个人异常珍贵的品质和许多友谊的起点。
可是我们爱军哥,更爱逗护食的他玩儿,就连庆哥听到这样的事,也笑呵呵的,最后总不忘补一句刀:“你看他老这样,所以我早就不跟他过了!”军哥听到,就抬高脖子,瞪大眼睛,朝着庆哥的方向笑着喊:“是我先不跟你过了!”
日子就在我们对军哥周日美食的侦察和反侦察中渐渐溜走了。暑假,军哥与庆哥又先后回了趟国。这一趟回来,他们都因饱食终日而容光焕发,又不约而同地带回了些“好东西”。
军哥带来的,是家里种地的亲戚亲手包好的种子:香菜,小葱,菠菜。还有做厨师的亲戚亲自配好的调料:卤肉,辣子鸡……
香菜小葱在我们这个城市并不便宜,也很难找到新鲜水灵的,因此军哥决定自力更生——在花盆里种菜。
而庆哥也想到了一处,但他更高级——他带来了一棵香椿树。
说是树,其实只是一株小苗,颤颤巍巍的,根部裹着一点儿庆哥家乡的泥土。他把树苗用塑料布里外包裹得里严严实实,装到箱子里托运,树苗坐了数十个小时的飞机,转了半个地球,居然还活着——为了那销魂一口,军哥和庆哥几乎都冒着被海关查禁的危险,做了一回“亡命之徒”。
来到法国后的香椿树,种在庆哥找来的陶土盆里,换上这里的泥土,倒也气息微弱地生长起来。我总是盯着香椿那暗红色的几片叶子,眼前浮现着来年的景象:春天到了,香椿发出许多嫩芽,摘下来切碎,就有了香椿拌豆腐,香椿炒鸡蛋,再过一年,它新的枝叶又生出来,长到花盆也装不下,就移植到临近的山里,在风吹日晒的自然大化中,自由滋润地生长繁殖下去——从此,中国人在法国再也不愁吃不到香椿,而香椿这道时令菜肴,最终也会进入法餐,香椿沙拉,香椿烤肉,香椿甜点……
庆哥总在这时极其严肃地喝止我的幻想:香椿树是不能随便种在外面的,自己吃就好了。法国没有这种植物,香椿繁殖快,寿命长,很容易引起生态入侵。
于是我又将希望寄托在军哥未来的香菜、小葱和菠菜上。这些种子已经在他的花盆里慢慢发芽了。
可是,或许是营养不良,它们的体型过于纤弱,绣花针一样细的苗儿,一阵风吹来都能压倒一片,军哥看着自己的菜,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等香菜长长,就能拌上牛肉,小葱长大,就能拌上豆腐。那些嫩嫩的菠菜,也能做个汤。可是,这小小花盆的小小植物,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呢?
军哥宿舍旁不远处是一个自然公园。一条河流从旁边经过,那里土地肥沃,草木葱郁。园丁在公园中央的空地上开辟了一个又一个长方形的园子,种着玫瑰,郁金香,薰衣草,每到花季,群蜂往来,芳香扑鼻。公园角落处,寂寞地长着些绣球花,槐树,矮竹,日本樱,围墙边的野猕猴桃即使结了果子,也无人问津。
军哥晚上吃完饭,常常去公园散步,没多久就看中了这块隐蔽的角落,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为了他的种子,他要在这里垦荒种田。
几次踩点、反复观察后,军哥还真找到一块较为平整的草地,藏在灌木丛中间,又被树木遮挡住。于是每天晚上他从实验室出来,吃完饭就拿上工具直奔空地。掀草皮,翻土,下种,浇水,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军哥垦殖的故事,也是他后来才转述给我们的。行事隐秘的他,大概要等到香菜、小葱和菠菜做成菜肴,踏踏实实地放进盘子的时候,才肯跟我们骄傲地炫耀他在这些夜晚的行程。可是,种子发芽了,长大了,却在一夜之间,诡异地一半被埋,本来齐整的田地也泥土四溅——有东西闯入他的田地。
军哥那香菜拌牛肉,小葱拌豆腐和菠菜鸡蛋汤的美梦又远了。于是,他又像一个顽固的老农民一样,轻轻刨去覆盖在小苗上的泥土,再慢慢整理自己这块希望的田野。剩下的一半小苗在军哥细心地照顾下,又欢快地长起来了。
梦想中的菜肴近在眼前。
可是,一个暖风微抚的傍晚,当军哥再次站在田地前时,却发现自己的梦又碎了——他的田地再次被毁,小苗也折腰断茎,好像被什么动物用脚狠狠踏去,就连土壤这次也翻起来,散乱地堆着。
是公园里挖洞的老鼠吗?军哥终于着急起来。
每天和小白鼠打交道的庆哥帮忙分析到:“这不像是老鼠的行径啊!所有的小苗又没被吃,地上也没洞,老鼠没有毁田的动机啊。”
“兔子?”我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公园里见过一只飞跑的野兔。或许军哥的田地无意中侵占了一只流氓兔的领地,影响了它的出行,导致兔子阶段性情绪不稳,最后打击报复?
军哥不置可否,但他仍像一个坚定的老农民一样,每天去自己的田野里,想着清理土壤,再次下种。
可当他再次于一个傍晚莅临田野,准备耕作的时候,却发现那里站着一个警察。
警察似乎已经等他很久了。他严肃地问了军哥更多严肃的问题。军哥在紧张中,最后只听懂一个意思:“这里是公共用地,你私自种植已经违法,特此提出警告。自行毁掉田地,下不为例。如有再犯……”
至此,那些新鲜香菜、小葱、菠菜的美食之梦也彻底破灭。
这边希望的田野覆灭,那边庆哥的香椿树也没什么生气。香椿已经出国好几个月,可还是只有两簇叶杆,也不落,也不长,半面生,半面死。
这种状况后来一直持续了好几年。
我曾经问庆哥,他有没有在这年的春天吃到香椿拌豆腐。庆哥特别悲凉地看着我,“你看,一棵孤独的香椿和我住在一起。我去实验室,他就一个人,我回来,也没人说话,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叶子还不够我一盘菜。我越看心里就越难受。”
庆哥说这话的时候,军哥已经毕业回国。
庆哥最终还是没有在法国吃到不远万里带来的香椿,他也不愿让它再在异国他乡饱受作为一棵树孤单的痛苦。庆哥回国那天,一把火烧了那棵养了好几年的香椿树。
人在食在,人走食亡,这也是我所见过的留学生吃货中最悲壮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