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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子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教育自己要勤俭节约的父亲能做出来这种事。在网络直播间，价值两千元的礼物伴随着女主播“谢谢大哥”的话语，被父亲轻轻敲下手指送出。
她有些恍惚，这是那个“吝啬”到给自己买几十块钱鞋子、衣服的父亲吗？父亲那沉默寡言的面孔浮现在橙子的心底，两道模糊的身影缓缓重叠，给橙子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也击碎了和谐的家庭关系。“多希望这一切是假的。”橙子语气无奈地说。
近年来，网络直播的兴起引发了社会关注，特别是关于中年男性观众在直播间内频繁刷礼物的现象。在直播的璀璨灯光下，他们似乎找到了释放压力、寻求慰藉的避风港。然而，当虚拟世界的“一掷千金”成为常态，现实生活的经济基础却开始摇摇欲坠。
对于短视频上的网络骗局，年轻人还有些识别力，可中老年人却会固执地选择“全情投入”。部分直播平台及主播利用人性的弱点，通过精心设计的互动环节和诱导性话语，不断刺激观众的打赏欲望。在这场看似光鲜亮丽的直播盛宴中，实则暗流涌动，不少人因抵挡不住诱惑而深陷其中，最终人财两空，家庭关系也因此遭受破坏性打击。
为了从家庭视角探索他们沉迷网络直播背后的影响，正观新闻记者专访了几位受访者，听他们讲述背后的故事。
直播间“大气”的父亲
今年7月份，检查出肝不太好后，橙子准备辞掉在深圳的工作，回到湖南老家养病，她也希望离家人更近一些。由于需要静养，她准备在老家县城租一间房自己住，却不想因此发现了父亲深藏一年的秘密……
刚提及要回家时，橙子遭到了父亲的极力反对。“他说怕老家的人看到我，认为我不上班、一直在家玩。或许那个时候他就担心被我发现刷礼物。”橙子回忆说。她认为这是父亲的“借口”。
由于在外地工作，一开始，发现父亲“神神秘秘”的人是橙子妹妹。“妹妹和我说，我爸经常给一个同城女主播打赏礼物。”橙子回忆说。
刚听到妹妹讲这件事时，她还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也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等回家并在县城安顿妥当后，橙子心血来潮登上了自己的账号，关注了父亲的平台账号。巧合的是，当她进入那位同城女主播的直播间时，刚好看到父亲“大气”地送出了一发火箭（平台礼物，价值100元人民币）。
顾及父亲的颜面，橙子并没有把事情挑破。“毕竟是长辈，当时不想把话说那么明白，让他下不来台。”橙子解释说。可就在第二天，妹妹发来了一段一分钟的录屏视频，内容是父亲给那位女主播刷了一艘游艇（平台礼物，价值1000元人民币）。
“以我们小县城的生活水平，一千元已经算很多了，却被他一眨眼送了出去。”橙子对此非常生气，当时就在手机编辑了一段话，并且连带录屏内容一起发给了父亲，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却不想父亲抵死不承认，之后又解释称账号是他借的。
那个下午，橙子既担心又迷茫，不知该如何解决。无奈之下，橙子去社交平台搜索，却发现了诸如自己类似经历的人不在少数，她还加入了一个群，群里有人提供消费等级对照表，可以根据账号等级看出号主一共刷了多少钱。
橙子当即买了第二天回家的票，准备当面询问。“他有痛风，这个病是不能生气的，一生气血压就会往上涨，而且我也没有和我妈说。”那天事情没有问出结果，反而父亲的痛风发作了，最后只得结束对话。可橙子没有就此放弃，那晚等父亲睡着后，橙子悄悄走进父母的房间，把父亲的手机拿了出来。
一个月刷了3万块钱
回忆起那晚看到的手机内容，橙子仍然无法置信。一条条充值记录，击溃了她心中最后的幻想。那个在小镇生活节俭，沉默寡言又“吝啬”的父亲，从去年7月到今年8月陆续给女主播刷了13万元的礼物，最高一个月刷了3万多。“感觉天都塌了。”汹涌而来的窒息感将她淹没，父亲的“大气”让橙子感到陌生。
她颤抖着拍下了充值记录，并悄悄把手机放回，将睡着的父亲单独喊了出来，橙子手抖着解开了手机密码问，“这些都是你刷的吗？”
父亲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只是说“有些事你不懂”，丢下这句话，回去继续睡觉了。
想起父亲的回答，橙子感到很讽刺。在她看来或许会让整个家庭分崩离析的大事，却只得到了父亲如此敷衍地回答。她坐在客厅，彻夜无眠，直至天亮。
母亲起床后，发现橙子坐在客厅一整夜，就一直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橙子选择了沉默。“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以前他根本不会这样舍得花钱。”
父亲的变化让她感到很陌生。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这个东西“上瘾”了。对于母亲的疑惑，她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当天下午，橙子就收拾行李回到了县城自己租的房间。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橙子母亲最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父母因此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橙子父亲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并且对她们说，“我的钱怎么用是我的事情。”
家庭关系因此跌入了冰点。无奈之下，她和母亲找到律师咨询，但对于成年人刷礼物的行为，律师解释“追不回来了。”橙子和家人也无可奈何。至今，橙子未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直播间的套路陷阱
阿黎也是群成员之一。
今年2月，春节休假在家的阿黎发现父亲一直在看手机直播。因为父亲不爱出门，退休后在家也无聊，且想到老年人就喜欢看别人唱唱歌，阿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观察几天后，阿黎渐渐发现情况有些严重。
“他每天只看同一个人的直播，有时凌晨3点，我熬夜没睡发现他也没睡觉，但是早上7点就已经起床了。”阿黎回忆说。
一天父亲在那边看视频直播时，阿黎就凑了上去。发现父亲一直在敲击手机屏幕给主播直播间点赞，阿黎感觉父亲有些入迷了。于是她用自己的账号进入了直播间，看到在线观众中父亲的账号等级有了20多级。
阿黎父亲与主播聊天记录（受访者供图）
出于担忧，阿黎在网站查询了消费等级对照表，推算父亲大概刷了八千块钱。“我第一反应是他会不会被骗了，因为他不是那种大手大脚花钱的人，更不要说虚拟消费了。”阿黎解释说。一次下班后，阿黎找到父亲谈及此事，讲了许多刷礼物导致被骗的案例，以为父亲听了进去的阿黎，却不想这只是个开端。
她眼睁睁看着父亲，从2月的八千多刷到4月的四万多，从开始送礼物到每天固定刷1000多块钱，阿黎的精神越来越紧绷。由于母亲身体不太好，阿黎并没第一时间告知，期间她也找父亲谈了五六次，但是并没有实际效果。“一开始我就好声好气劝他，到后面他就跟我说他是自愿的，我问他‘刷那么多人家能给你养老吗’，他让我不要多管闲事。”阿黎很无奈，两个人的关系也逐渐降至冰点。
感觉自己不能坐以待毙的阿黎，从3月份建了小号进入了主播的直播间和群，逐渐发现了一些直播“套路”。
“他们的直播每次都是一个团队的3、4个人在那里PK，故意营造一种很紧张的氛围，主播会说自己还缺某一个礼物，鼓动粉丝去刷礼物，另一方面在粉丝群里，管理员会艾特群成员喊话粉丝回护主播。”阿黎解释说，翻看父亲手机后她发现，每次父亲刷礼物主播会私信回复“感谢大哥的支持”并且时不时找父亲聊天，“维护”感情。
（受访者供图）
让阿黎感到怀疑的是，那些在粉丝群里等级较高的成员，IP全是来自同一个地方。阿黎有时和父亲吵得比较凶了，父亲也会消停几天，而这期间那些“粉丝”会来问父亲这几天干嘛去了，怎么没见到他来看直播了等等。
为刷礼物卖了两套房
6月初，阿黎给那位主播发了很长一段话。她介绍了自己家里的情况，也希望这位主播不要再找自己父亲聊天了，也真诚邀请主播来自己的家乡玩，言辞客气且没有恶语相向。却没想到那位主播转手把私信截图发给了阿黎父亲，“我爸认为我是在骚扰别人，让主播把我拉黑了。”阿黎苦笑说。
对阿黎来说，父亲刷礼物这个事情让她很难释怀。刚毕业时，还没找到工作的阿黎，每个月只有600块钱零花钱，但父亲一天就给主播打赏1000多块钱，“感觉很可笑。”阿黎觉得很嘲讽。
意识到自己无法解决问题后，阿黎只得告诉了母亲。无法避免，父母发生了争吵，而母亲为了监督父亲，还关掉了常开的店铺。“只能想办法给他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不让他把时间耗在手机上。”阿黎解释说。
（受访者供图）
在那之后，阿黎没有再发现父亲有刷礼物的行为，但是阿黎直言自己有了心理阴影。“每次短信声响，我都心里咯噔，怕是和以前一样刷礼物手机扣款的提示音。”阿黎说。现在的她有些焦虑，担忧现实重演。
为了排解忧虑，她经常在群里和有类似经历的人交流，却发现自己的情况已经很“轻”了。她发现群里独生子女占了多数，且大多是独生女。
“群里有个女生的父亲，为了给主播刷礼物，卖了家里两套房，然后和她妈妈离婚了，还有人的父亲刷礼物把自己五六十万的养老金都刷没了，最高一天刷了十几万。”阿黎感觉直播圈像是一个漩涡，吸走了许多人的时间、金钱，还搅碎了一些家庭关系。
在阿黎与橙子的故事里，作为家庭支柱的父亲，却在虚拟的赞美与即时的满足感中迷失了方向，巨额的打赏如同无形的黑洞，吞噬着家庭的和谐与未来的希望。对于导致这一情形出现的原因，她们也都认可有一部分“情感缺失”的原因，但却并不是主因。
据QuestMobile数据显示，截止到2023年9月，银发人群（50岁以上）用户规模已达到3.25亿，同比增长了7.6%；全网占比已经达到26.5%。多数银发人群已步入退休生活，长短视频、综合新闻资讯平台成为其休闲娱乐的首选。
早在2022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大参林董事长柯云峰提出，在技术面前，老年人只会比年轻人更加脆弱，当短视频渐渐降低了老年人触网的门槛，他们打开的除了新世界的大门，还有这个乱象丛生的世界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冲击。
柯云峰表示，目前几家主流短视频平台均没有针对老年用户的“特定模式”，在老年人上网时长限制以及被骗后如何维权退款等方面也基本没有特殊规定。他建议，可以效仿青少年保护模式，设置老年模式，帮助老年人过滤掉一些易受到诱骗的内容，以及设置观看时长，提醒老年人不要沉迷等。
现实中，家庭情感与理性消费边界模糊化，如何寻找平衡，如何守护家庭与社会的和谐稳定，成为了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新问题。
（受访者均为化名）
温哥华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