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F太太的结婚纪念日,她和D先生在教堂举行了仪式。我因为一些事情没能参加。但是我想谈谈我见过的F太太。
F太太是我在养老院开展文艺汇演活动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在门口接她,她是自己扶着轮椅车进来的。她佝偻着腰,一手扶着轮椅,一边仰着微笑的脸和我打招呼。我当时突然特别感动。要知道,她已经88岁了,她的年龄其实比所有养老院的居民还要大。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唱着美丽的歌谣,满脸洋溢着幸福。后来我才知道,她还身患癌症和严重糖尿病。回去时候,我往F太太家里送回了乐谱支架,F太太执意留我吃披萨。进门之后,F太太马不停蹄地给我介绍她女儿和儿子的照片。她女儿外嫁了,在遥远的BC省。儿子因为出生时候缺氧是先天性的智力障碍,一直在社区照料中心住着。
她还在客厅一个展示架上摆出来很多朋友给她寄来的贺卡。她还搬出来各种朋友送的礼物,跟我一一介绍,很多都是精美的工艺品。我看到了F太太和D先生结婚时候的照片,F太太年轻时候太美了,让我想起了赫本,甚至比赫本更符合东方人的审美观。F太太介绍说,那一年,她才22岁,D先生25岁。现在她88,D先生都91了。他们那时候都没有钱,她的婚纱是自己花5刀买的白纱自己做的。她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是透着历史的深沉的意味,让人感动不已。吃完披萨之后,D先生就去后院喂猫了。我问,是你们养的猫吗?为什么在后院?F太太说,不,是两只野猫。他们平时都在树林子,只有饿了才过来。
我望向后院,那里有一片树林,树林深处隐隐约约还有一条河。我说,这里的景色不错啊,早上起来是不是有很多鸟叫。F太太笑着说,是啊。后来,D先生和我聊政治。当听我说中国对于禁毒的力度之大后,他大骂小土豆,搞坏了加拿大。后来我在夜色里和他们老两口的身影告别。
我小时候对于保守党这些组织有很大的偏见。为什么要让这些保守势力存在呢?应该是那些叫做自由党、民主党什么的更加进步啊!后来才发现“保守”这个词本身就存在太大的批判性和贬义色彩。“Conservative Party”不应该翻译成保守党,而应该是恪守党。我想,我越老就越会像D先生。
小时候我见过很多老爷爷修鞋、磨刀、戗剪子。现在他们已经绝迹了。作为一个制造业大国来的人,我刚到加拿大,看到“夏屯”硕大的二手服装店会震惊一阵子。不过西人也有比较奔放的方式,就是任何电器一有小毛病,立即换新的。因为人工费太贵,修理确实不值得。这本身毫无问题,商品化大潮让现代人感受到大生产时代的便利。但是也间接地影响到对于人际的处理关系上。现代西人的离婚率是非常高的。因为他们的婚约就是一个双方合作的契约,不是卖身契。感觉不对怎么办?那就离婚吧,就像换一个坏了的空调一样处理。传统国人的婚约很像卖身契,但是离婚率确实低一些。这两种方式各有利弊,就看个人选择罢了。因为现代的中国和现代加拿大其实在工业化发展的过程中,是殊途同归的。
买来的商品总会使我们快乐,如果不够好,那就退货差评。但是已经掏空四个老人腰包的婚礼却往往不是都尽如人意。他能力低,她脾气差,他臭毛病多,她常常废话。吵架的时候砸电视,掀桌子,直到离婚。很多时候,我们会把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一把火点了,仿佛有一种爽快感。似乎某些部分的死亡是一种无尽愁绪的解脱。这种自我毁灭的冲动,物理学叫做:熵增,也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心理学上把这个叫做:死本能。文学上说:“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王小波)”
之前有一个讨论:电子游戏里的暴力枪战会给人们暴力倾向,应该予以限制。实际上我认为恰恰相反,人们只是从社会中得到了暴力倾向,而在游戏里有一个发泄渠道罢了。为什么以前的人类没吃没喝还天天乐乐呵呵,现代人不愁吃喝却还烦恼更多了?因为商品化时代加深凸显了人类的死本能反应。很多家庭主妇在拼夕夕上买的一堆垃圾,并不是她们真正需要它们,而是满足一种占有欲和用不到时候立即处理掉它们,这种生杀大权的死本能。
这是国内在历史节点遇到的症候群大爆发——young money 无法转变成 old money。没有一定的文化底蘊与薰陶,物质的富足反而使人陷入混乱与死本能爆发。这种转化需要长久的精神折磨与升华,而且我相信,这种转变也不是必然的。 现代化给人类创造物质欲望的生本能,又给精神破灭的死本能予以满足。人类总是有一种自我毁灭的诱惑。我们总是喜欢去毁灭我们已经拥有的,平静、平凡的幸福。
当死亡遥远的年轻人无所禁忌地发泄着自己的死本能的时候,也有一些死亡临近的老年人恪守着生本能,恪守着所有人类的底限。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长路不再遥远,巨树不再永恒,朦胧不具象“都在是反科学”。人类以为自己变聪明了,其实是更危险了。
其实人生是一种奢侈的恩赐。我们一定要有所尊重,有所顾忌,有所恪守,有所和解。F太太在养老院唱过的赞美诗会一直在我心里响起,就像对于F太太后院的淘气野猫来说,D先生也是它们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