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早在上世纪前半叶,这却是个在古董收藏界、欧美上流社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号——这是当年驰骋全球艺术品市场的中国古玩巨贾卢芹斋的简称。
在中西方古董界,这个名字有着太多复杂的意味。
在中国,卢芹斋是不折不扣的卖国贼:他曾将包括青铜器、古玉器、佛像、唐三彩等在内的大量中国古代文物卖至欧、美。据称,1949年以前流失海外的中国文物中,至少有一半是经他之手流转出去的,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唐太宗昭陵六骏”中的“两骏”和宋代《睢阳五老图》。
在西方人眼中,卢芹斋是英雄,是传递中国文化的使者:他以精湛的文物专业知识和天才的商业眼光征服了欧美收藏者。从巴黎吉美博物馆到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全球最大博物馆的馆藏无不被他的收藏与眼光所左右,是他让西方对中国艺术有了新的认识,甚至可以说从他开始,西方才对中国艺术品具备了鉴赏力。
卢芹斋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映衬在动荡起伏的历史背景下,成为20世纪上半叶世界艺术活动的一个缩影。他的一生也极富争议,究竟是收藏大师还是卖国贼?
功过自有人评说。
01
卢芹斋本名卢焕文,1880年生于浙江湖州卢家渡。幼年时,母亲自杀,不久后父亲也过世,他不得不寄养于远房的堂叔家。15岁时,为谋生计,他进入南浔巨富张家做厨房小工,后因干活利索又吃苦耐劳,被提拔为张家二少爷的贴身仆人。而这位张家二少爷,正是日后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的张静江。
张静江
1902年,当25岁的张静江被派巴黎担任中国驻法使馆商务参赞时,他唯一带上的家仆就是22岁的卢焕文。
抵达巴黎后,出身商贾豪门的张静江弃官从商,由其父出资30万元,创办通运公司,经营湖州的传统外销商品茶叶、丝绸、地毯以及在国内搜罗的珍贵古玩。他得其舅父庞莱臣提供古董书画的货源,获利颇丰。而在通运公司内部负责古玩业务的心腹爱将,正是没怎么念过书但学习能力超强的跟班卢焕文。他一边帮张静江打点生意,学习如何经商;一边向张静江的叔叔张石铭和一些法国著名的汉学家学习古玩知识,很快就成为法国古玩界的买卖高手。
1905年,张静江在船上结识孙中山,后来成为终身挚友。1906年起,他多次在经济上鼎力资助孙中山及同盟会,而这些资金大多来自通运公司由卢氏负责的古玩业务。从某种意义上说,卢氏称得上国民党建党前夕的幕后财神。
1908年,28岁的卢焕文决定自立门户,成立了来远公司。他换掉了自己有几分土气的原名,给了自己一个全新的身份,改名为雅致的“卢芹斋”(Loo Ching Tsai),日后西方各界习惯称他C.T.Loo。
02
1912至1915年间,卢芹斋每年都乘火车经西伯利亚到中国进货,并在北京和上海与人合股开设商号。他出主要经费,对方经手鉴定并收购古董。卢吴公司就是这一时期,卢芹斋与上海古董商吴启周合作建立的,后来成为了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私人古董出口公司。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国内的艺术考古活动进入一个高峰期。清朝土崩瓦解,国宝四方流散,很多王宫贵族、八旗子弟失去生活来源,把祖先遗留的或从宫里偷的古董拿来典卖。还有许多文物被挖掘出来,很大一部分进入市场。卢吴公司财大气粗,有实力将市面上流通的好货,包括青铜、古玉、瓷器、字画等抢先收入囊中,然后将它们发往巴黎或纽约。同时,他们还从盗墓者手中购买大量文物,如壁画、佛像、青铜器等。
事实上,早在1913年和1914年6月,民国政府分别以税务处和大总统名义颁布了禁止和限制古物出口法令,但卢芹斋的生意并未因此受到影响,他对自己的买卖也直言不讳。他背后的靠山,正是被蒋介石成为“革命导师”的张静江。因此,对于卢芹斋的走私活动,国民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个角度说,卢芹斋的古董贸易也为国民政府创收不少。
青年时期的卢芹斋
对于卢芹斋的商业策略,佳士得国际拍卖公司高级副总裁、《卢芹斋传》的作者罗拉(Géraldine Lenain)曾解析道:“他是第一位了解市场全球化的古董商;他是第一个直接到中国去找货,然后拿到美国和欧洲卖的古董商。在他之前,古董商只是在当地找货。他第一个了解到货在中国,但钱在西方,必须到货源地去找东西并拿到有钱的地方去卖。因此他很快在北京和上海开设分号,有专人在全中国各地找货源,跟他联络,为他保留货源。他则每年到中国一两次,看货、取货、订货,拿到西方去卖,同时了解中国境内的最新行情。他的活动范围横跨欧、美、亚三大洲。”
尽管从历史、爱国的角度,卢芹斋背上了“国贼”的骂名,但其作为中国古美术的重要推手,让西方人为之改变收藏的口味,把很多不为常人所注意到的文物细节解读成令人动容的审美精髓。在他之前,西方人主要收藏的是具有中国风味的精致工艺品,例如18世纪、19世纪的五彩、粉彩瓷器。卢芹斋开拓、建立了一个高古艺术市场,例如古代青铜器、古玉、佛像、壁画等。
卢芹斋和他的欧美客户
事实上,这是一项很大的赌注。因为当卢芹斋开始卖高古器时,这些东西在欧美根本不值钱。比方说,当时一个粉彩花瓶价值3万旧法郎,而一块古玉只卖60旧法郎。他必须去教育潜在买家,教他们欣赏这些东西,这也是他有魄力的地方。他甚至创造出一套西方收藏家能够听懂的新语汇,来销售中国高古艺术品。他发明了“中国巴洛克”和“古典时期”等词汇来介绍雕塑,其实当时的国人完全不是用这样的语言来讲的。但他认为:“既然我面对的是只懂希腊、罗马艺术的西方藏家,那我就要用相应的词语,才可以让他们理解并产生共鸣。”他经手的很多古董,都“由死变活,由冷变热”。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无疑是个营销天才。
03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卢芹斋意识到美国已经成为古董市场的中心,于是决定进军美国。为迎合美国人的口味,他将生意扩展至铜器、石器、陶器和佛教造像等门类。他的名气和人脉很快使他成为许多私人博物馆的供应商和顾问,他所参与买卖的都是价值连城的中国古董。他的客人有银行家、军火商、石油商、不动产商等等。
但他也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生意之外,他的古董店也成了文物界群英荟萃的沙龙,他邀请知名学者对文物进行研究,如与伯希和研究出版了古玉图录,请褚德彝、伯希和编写青铜器图录等。这些研究成果增加了物品的价值和知名度,对相关历史的研究也颇具价值。
卢芹斋还开创了一种崭新的形式——回顾展。1936年他在纽约富勒大厦组织了“中国艺术史回顾展”;1939年在纽约雅顿画廊开办了“玉器三千年”展览,《Parnassus》杂志称这一展览“不可错过,因为它们总是不负众望,让观众看到具有科学与艺术价值的展品”。
卢芹斋40岁时,古董事业正如日中天。他又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建造一座完全中式的建筑,用以展示和销售来自中国的珍宝。本来,这个想法在市政规划非常严格的巴黎几乎是不可能的:巴黎的建筑都有统一的风格,每幢房子的高矮、设计风格、材料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批,必须与周围建筑整体相协调。然而,不知他施展了怎样的神通,竟买下了一幢拿破仑三世时建造的公馆,在法国设计师的协助下,于1926年到1928年间,将其改建成了一座5层高的中式楼房。这可能是巴黎市内最正宗的一个中国式的建筑——红楼。
红楼
“红楼”是卢芹斋展览自己收藏文物的中心,被当地人称作“中国卢浮宫”。在卢芹斋进行中国艺术品交易的复杂国际关系网中,“红楼”不仅是展示空间和库房,它还是卢氏在中国、法国和美国之间平衡与调动资源的大本营。其中一些石雕艺术品,如1928年在其巴黎古董行中出现的石棺,并没有被很快卖掉,10年后又出现在卢氏纽约古董行的“中国石雕展”中。
卢芹斋热爱、崇尚中国文化,但一直希望能有个法国女友。1910年,30岁的卢芹斋和年仅15岁的玛丽罗丝(Marie-Rose)结婚。但事实上,玛丽罗丝的母亲,年长卢芹斋4岁的欧尔加(Olga Libmond)才是他真正的恋人。这是一个富有商业头脑又极具个性的女人,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卢芹斋正是她的主意——当时,另一个男人时常会给欧尔加寄钱,如果她和卢芹斋结婚了,就收不到这些钱了。但如果卢芹斋和女儿结婚,他们不仅仍然能够在一起,还能够得到额外的收入。
卢芹斋和自己一生挚爱的“岳母”
卢芹斋和玛丽罗丝生有4个女儿。在他与家人的合照中,总有“岳母”欧尔加的身影,而且在绝大多数照片中他也总是“恰巧”和欧尔加站在一起。
04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卢芹斋设在上海分部的一大批重要文物被收缴,他分布在中国各地的伙伴与帮凶,有的被监禁,有的被处决。卢芹斋悲哀地向友人表示:“中国文物的交易已到尾声,我的乐趣将被全部剥夺!”
1950年,卢芹斋在美国宣布退休,接着将纽约古董分店清仓,由他的同僚弗兰克·加罗接收,法国巴黎古董店和那座大名鼎鼎的“中国卢浮宫”,则由他的小女儿Janine Loo接管,直至2006年被家族拍卖。
从入行到退休,卢芹斋驰骋古玩市场30余年,他究竟倒卖了多少国宝,至今无人能说得清楚。部分已知的包括:唐代龙门石狮,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14世纪的大型佛教壁画,现藏于美国大都会美术馆;隋代佛教青铜造像、一组汉代画像砖,现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数尊真人大小的响堂山雕塑,现藏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唐代仕女图墓葬石雕,现藏于西雅图市立美术馆……另据资料记载,仅卢芹斋亲自在纽约举办的两次拍卖,就出售中国文物2800余件。在巴黎的一次展销中,他卖出青铜器、雕塑、玉器3000余件。
在被卢芹斋倒卖的中国文物中,最著名的是驰名海内外的“唐太宗昭陵六骏”中的“两骏”和宋代《睢阳五老图》。这几件国宝都可以算作是中国艺术史上最伟大的杰作,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无法估量。但在卢芹斋初入美国时,它们被作为见面礼,以12.5万美元和8万美元的价格分别贱卖给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华盛顿佛利尔博物馆、耶鲁大学博物馆和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解放后,中国政府和民间组织曾多次通过美国政府索要这些国宝,但终因收藏这些文物的博物馆票据过于“齐全”,加之还有当时的中国政府开具的通关证明而无果告终。
《睢阳五老图》
1957年,卢芹斋因长期瘫痪在床,患肺炎死于瑞士一家诊所,终年78岁。临死前,他在绝笔中写道:“我的确感到非常羞辱,因为我是使这些国宝流失的源头之一。但我唯一感到可以欣慰的是:这些文物没有一件不是在公开的市场上与其他买家竞标得到的……”
晚年的卢芹斋对自己的一生确实感到十分矛盾。他承认自己使不少国宝流掉海外,但也为使这些国宝避免了战乱而感到幸运。对于国内的指责,卢芹斋认为许多国宝名品,终熬不过民国前后四十年的盗凿贩售,散佚海外;身为举足轻重的古董商,开拓出佛像的国际艺术市场,他也充满愧疚。
在自己未完成的自传中,卢芹斋以感性的口吻,辩护自己不是历史罪人,因为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与其勉强把佛像留在中国,沦为有价的商品筹码,再遭盗劫破坏,不如妥善保管于国外的博物馆,充当活的文化大使,让更多世人认知欣赏中国古代造像的艺术美学。
这也不是他身上唯一的矛盾:在卢芹斋生命里的每一天,他都告诉法国的家人中国已不再有亲友,但事实上,他每年都会偷偷给老家的村子里寄钱,一年2000美元,直到去世的前一年。
身为商人,卢芹斋靠“卖国”发财,却慷慨又“爱国”。1937年10月,他前往日内瓦参加了当地中华妇女联合会举办的义卖,共提供9件拍卖品,义卖获得的收益全部贡献给了中国红十字会用于救助战争受难者。1938年1月,他在伦敦赞助了一场中国文物展,收入全部捐献给美国医疗援华会。1947年,在学者陈梦家的鼓动下,卢芹斋又向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捐赠了河南洛阳出土的战国青铜器“嗣子壶”。在此之前,陈梦家赴美留学撰著《流散美国的中国铜器集录》,卢芹斋为其多方周旋打通关节,取得调查的第一手资料。
《卢芹斋传》作者罗拉说:“他对自己的国家引以为豪。当日本人1937年入侵中国的时候,1938年,他尽其所能拿出钱来鼓励人们抗争。内战爆发的时候,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他捐赠了很多钱给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他坦言自己热爱祖国……同时也将祖国洗劫了50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