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屯子里有两大姓,朱姓和李姓。 房东姓朱,鳏夫,没进过学堂,有四个孩子。
房东的媳妇在生老四的时候难产大流血撒手而去,留下这几个可怜的孩子,生活的很艰难。
老大是男孩,比我大一岁,同在本村的小学上学,而且还是同年级,当然就是同班啦,因为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老大下了学就帮家里做自留地的农活,这是很重要的活计,一家子的菜全靠这前后园子的自留地,冬天拾粪夏天浇水,闲的时候不多。家里的生活用水缸也都是他挑担加满的。
老二是女孩,名叫娟子,有一点点弱智,同龄的孩子都必须去上学,只有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了小半年,就死活都不肯再去了,最后大队的妇女主任也放弃了劝说。娟子很勤劳能干,承担了家里家外的许多活计,洗衣做饭,煮猪食,喂猪。每每喂猪时都会听到她 边敲猪食盆边快乐的大嗓门高唱,她只会唱一句,而且把歌声和叫猪猪们过来吃饭的吆喝声“巧妙”的连在了一起且反复无数遍:XXX同志(扫啦扫,都来咪扫) 嘎嘎嘎嘎 ,XXX同志(扫啦扫,都来咪扫) 嘎嘎嘎嘎 , XXX同志(扫啦扫,都来咪扫)嘎嘎嘎嘎 ... ... 。
(曲谱来自网络)文革时的著名红歌
这是那首著名的红歌“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而她只会唱前五个字。我们在屋里听这她唱的那么响亮有力,真的是吓一大跳,这要是在城里就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要死罪的呀!我们几次告诉她,你唱的不对,不可以这么唱,可是她不但不听还很生气,我们也就只好放弃任凭她胡唱乱唱了。
娟子还是搞副业编织蒲草包的能手。那时的农村不许搞资本主义副业,我们屯子里唯一的副业就是编织蒲草包。首先要踩一个大大的石头滚子把三、四米多长的蒲草压柔软了,叫做熟靡子。娟子好像个杂技演员,技艺相当的熟练,边表演边高声的朗诵着:“一、二、 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 没打到,捉、 只、小老鼠”。 就这样,娟子从登上石滚子到熟好靡子下来会一直反复不停地叨咕这几句,喊累了就小声点,缓口气再大声,看得出,蹬石滚子是很累的,她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呀!每当坐下来编织蒲草包的时候,她才会安静的哼着愉快的小调,不知是什么调调,可能是自己编的吧,反正这算是最轻松的活了,好像很享受的样子。
老三是个男孩,读小学一年级,每天背着书包上学从不缺课,是个乖乖的好学生,回家就认真写作业,所以常被老爹骂,每天都听老爹唠唠叨叨的喊:“那作业有啥好写的,学校里学学就中(行)了,我不认字儿也没耽搁娶媳妇,都七八岁了,还不知道帮家里干活,养你嘎啥,出去干活去!”老三的任务是负责家里烧火用的柴禾,生产队分一部分,家里自留地出一小部分,不够时就要老三去大地里拾柴刨茬子,还要去挖些野菜除了一家人吃猪也跟着吃。
最小的是个小女孩,大概四岁多吧,是娟子姐姐的小跟屁虫也是只快乐的小鸟儿。
房东的屋子比我们的大一倍,长长的一铺大炕,从靠近门的这面墙开始一直延伸到最里边的墙,靠里面墙的炕上有一对炕琴,是用来装被褥的,听娟子说是她妈妈嫁过来时的陪嫁;炕上有一个小饭桌,还有一个取暖的火盆,那是天冷的时候,一家人围着火盆暖手用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从房梁上吊下来的摇篮,当然最小的已经四岁了,用不上了,所以里面放的都是娟子做针线活用的东西;炕的对面,有一个非常破旧的装衣服的大柜子靠着北墙,还有祖传的手摇纺线车以及几个柳条编织的筐,筐里装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就是全部的家具了。
(图片来自网上) 炕上有一个小饭桌,还有一个取暖的火盆和吊起来的摇篮以及祖传的手摇纺线车
房东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辛苦一年所赚的工分到年底分红时还是不够全家的口粮钱,要卖口猪才能把全家的粮食领回。我们大队的农田主要是水稻,旱地有一部分高粱和玉米,非常小的一块麦田只提供给社员们过年包饺子用的。我们队是比较穷的队,一个工分值六分钱,好的都是八分以上,还有更差的不到五分钱。那时的粮食都是带皮带壳的毛粮,每人每年分310斤,大部分是稻子,去壳加工后只剩大约260斤(记不清了),不够成人吃一年的,所以要把大米换成粗粮,这样就能多换一些,一百斤大米至少能换一百三十斤高粱米,可以吃的长久一点。还有就是要多生孩子就能多领口粮,因为分粮是按人头计算,小娃娃也按成人的粮食分,如果有余粮食还可以卖了换成零用钱。
房东家是我们队里最困难的一家,队长安排我们租他的房子其原因是想帮帮他的一家。我们每个月付给他的房租足够他一家购买一些日常生活必需品,对他的一家来说真是相当大的帮助。因为他们一分钱的现金都没有,买一盒火柴都要去屯子里的合作社记账,那时的一盒火柴只有2分钱。酱油都属于奢饰品,只有过年时他们才买一斤。
自从我们搬来之后,娟子做饭的米面用量就大大的减少了,非常稀的稀饭,再配几个玉米饼子。母亲求老八路帮忙买了一口新锅后,我们就吃上了热菜热饭大馒头。第一次,母亲做好饭后打开大锅盖,娟子带领弟弟和妹妹按照大小个依次排好站在灶台旁,母亲以为他们只是好奇,也没在意,装到盘子里就端进了屋里,谁知,他们紧跟着也进来了,母亲才明白是想分一些吃。一锅馒头是要吃两天的,给他们之后,我们只够吃一天的了。从那以后,每当母亲做好饭准备去掀开锅盖时,他们姐弟三人都会准时的出现在锅台旁,母亲给他们一人一个,他们高兴的回他们屋里去吃。有时还会来喊声“大妈,再给一个,不够!” 当时我也只是比娟子大一岁,不太懂事,所以张口就喊“没有啦!”,娟子又喊“半个也行!”姐姐是那种典型的淑女,举止言谈都严格遵守淑女的准则,这已成为她的性格,不像我,尽管母亲不断的提示,但过了有效的两三分钟后,我还是我,非淑女也!姐姐非常善良,富有同情心,温馨细致,当然,吃饭都是细嚼慢咽的,永远都是最后一个下桌。姐姐急忙应声说“有的,我还有半个!”于是开门把手中没吃完的小半个馒头给了她。
我们下放的头一年是吃商品粮,还有煤票供应。每月队里派马车去公社的粮店帮我们买回粮和煤。母亲只买细粮回来,粗粮都起粮票再去集市的饭店买馒头大饼,每五天一个集市,当时的母亲和另外一家一起下放的阿姨一起去赶集,我们说她俩是“集集赶,赶积极”。
虽然我们也不高兴他们每天都分我们的饭吃,可是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母亲说看着孩子们等在灶台旁,锅里那么多好吃的,实在无法拒绝。但是我们也不富裕,粮食供应是有限的,分给他们的那份其实是从我们的嘴里节省下来的,真的供不起他们那一大家子呀!感谢老八路帮我们从他的女儿那里弄来一个旧的取暖炉子,烧煤,高高的炉筒子通到窗外,既能暖屋又能做饭,还可以用大勺炒菜,水壶烧水,真把我们高兴的不得了!足足有三天吧,他们搞不明白我们是怎么做饭的,吃惯了我们的馒头大饼,突然断了有些难受。于是,娟子在我们正吃晚饭时突然闯了进来,这下子她愤怒了,声音有些颤抖的用手指着我们严厉的质问:“你们竟敢关起门来做好吃的偷着吃?”接下来,房东每天下工回来都会站在厨房冲着我们的门大骂:“不要脸的反革命,你们是来改造的,还敢关门做好吃的不给贫下中农,土改我都斗过地主,还怕你们几个臭娘们儿!”一次,两次,我们都不理睬,第三次,我打开个门缝,只探个头做着鬼脸:“不给,不给,就不给!气你,气你,就气你!”姐姐忍不住说我太淘气,母亲立刻把我拽回来,十分严厉的批评我不可以如此无理,这是一种有失教养的行为!
(图片来自网上) 老八路帮我们从他的女儿那里弄来一个旧的取暖炉子
几天后,母亲又开始常常给他们吃的,我十分不理解的问母亲:“他们那样骂我们,为什么还给他们好吃的?”母亲说:“房东一没文化,二又太穷,不要跟他计较,孩子们是无辜的,我们能帮就帮一点,怀慈悲心,做慈悲事,则心中太平”。母亲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那颗善良的心就是温暖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