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人罗伯特

一个周六的晚上，罗伯特*坐在轮椅上，由她妹妹推着来我们药房取药。我看看他的处方，心里只想摇头。医生开的是一种很强的抗生素，可我们药房没有，进药最快也要等到星期一。再看看处方的日期，是两天前由住院医生写的。后来的事情我迟些说。先说罗伯特的故事。

罗伯特是我们药房的常客，女药剂士们特别喜欢他，对他关照有加。我和另一个男药剂师也和他很聊得来。这不容易，一般的情况是女人喜欢的男人让男人讨厌。罗伯特60多岁，身高一米九，额头下巴近乎方形(也就是我们说的国字面形)，眼睛大，说话响亮，颇有男人气概。然而生活上他却更像个孩子，家里没人照顾，经常忘了吃药，不运动也不注意饮食，这大概正迎合了女人心底深处既当情人又当母亲的欲望。和我们男性药师处得来大概是因为岁月已经磨去了他的锋芒。他现在待人谦和，身体有病。

罗伯特本来不是个需要被保护和同情的人物。他从前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根据他的叙述，他的生活和工作是这样开始的:  他在温哥华郊区的白石出生长大，中学的时候他就没兴趣读书，不过因为身材高大，性格桀骜不羁，颇受洋妞们喜欢。高中毕业那个夏天他帮第三个女朋友特丝家里搬家，从大房子搬到海边更大的房子，他在U HAUL租了一台搬运车，喊了几个朋友搬了七车，一天搞啶。特丝的爸爸是个生意人，好好酬劳了他和朋友之余，有天晚上把他叫到书房里，说你既然读书不好，干脆自己创业，开个搬家公司吧。罗伯特当时对金发碧眼的特丝迷恋得不得了，当然愿意听她老爹的话，就这样开起了当时温哥华最年轻的搬家公司。在特丝老爹的指引下，生意也进行得不错。可惜和特丝的恋爱没能进行下去，特丝高中毕业去了UBC读社会学，罗伯特本来以为她不会有什么建树，毕业后当个社会工作者之类，和他仍然般配。但几年下来却感到和她的差距在渐渐增大。果然她社会学本科还没读完，摇身一变进了法学院学法律，跻身于律师与企业高管之间，没多久就把罗伯特蹬了。

不过特丝仍然是罗伯特一生中对他最有益的女朋友，因为特丝的爸爸老早看到了罗伯特的长处，让他有了自己的事业，还教会他怎样和客户拉关系，追求最大利润。罗伯特最初是给像你我这样的小老百姓搬家，逐渐的他发现给公司搬家好挣钱，还不用担心锅碗盆瓢电视机这些琐碎的事情，就撇开了私人搬家，主要给政府部门和公司搬家。再往后他专门给电影制片公司和演唱会搬道具器械，见过不少由洛杉矶来温哥华拍电影的明星。罗伯特最了不起的一次搬运是把整支乐队的舞台和乐器，包括一台很大的雅马哈钢琴搬到了威斯勒的山顶。来过温哥华的读者大概知道威斯勒的高山是滑雪胜地，雪峰很高，运送游客到山顶的缆车也不大。那么罗伯特是怎样把钢琴这样又大又重的家伙搬到山顶去的呢？原来山顶音乐会的门票卖得很火，罗伯特雇直升飞机把钢琴吊上去了。

罗伯特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一生赚的钱共被两个前妻分走了四分之三。婚前婚后的女朋友也从来是让罗伯特花钱。他永远不是个精打细算的人，更别说注意健康了。抽过烟，爱喝酒。搬运是个累活，准时回家吃饭就别奢望了，罗伯特一辈子光顾得最多的是麦当劳或是酒吧。照他的说法，一份刚从油锅捞出来的炸薯条和鸡翅，一杯正宗可口可乐，是世上除了上帝以外最好的东西。

不过这些年上帝对他不太好。开始时是每天觉得累，和女朋友做那事时力不从心，且经常口渴，喝多少正宗的可口可乐也不够。再后来是晚上睡觉时手脚像被几十根小针轻轻扎着似的疼，去看医生时发现他有乙型糖尿病和高血压。医生再三叮嘱他要注意饮食，经常锻炼和按时吃药，可罗伯特就是不当一回事。他把生意顶给了一个年轻的合伙人，退了休，每天在酒吧里消磨时光，酒喝得更多了，每顿鸡翅薯条可乐照旧。和罗伯特以前的老婆或女朋友一样，他那时的女朋友也以为自己可以改变罗伯特，结果也是失望而去。女朋友走后，罗伯特的生活更加颓废，生活也不能自己管理好。他的妹妹一个星期来帮他做两次饭。医疗上能照顾他一下的大概就是我们药房了。他每次来药房取药都是迟了几个星期到一两个月，一看就知道是经常忘了吃药。无奈我们只好为他做一天四次，一星期七天的特殊包装，既增加了药费，又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除了抗高血压与抗血脂药，他以前吃两种抗糖尿病药，且两种药的剂量都已增加到最高剂量，血糖仍如日中天。医生给他换了新的降血糖药，这些药的原理和他以前用的药差不多，却贵很多，而且要自费，可惜效果仍是不好。下一步要考虑注射胰岛素了。

罗伯特的个子高，脚很大，要穿特大码的鞋，给人立地顶天的感觉。可是最近他的双脚也开始给他找麻烦。高血压令他的脚有一点肿，鞋子变得紧了，在右脚边上磨了几个泡。以前这些泡过两三天就好了，可是这次就是不愈合，而且周边开始红肿发炎。罗伯特拖了两个星期才去看家庭医生，医生说这是典型的糖尿病足溃疡，马上给他开口服抗生素，一个星期下来伤口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开始化脓和发出臭味。这是罗伯特和医生都开始担心了。他住进医院接受复合抗生素输液治疗，一个星期下来情况急转直下，最后只好切除右脚防止感染扩散。

罗伯特的右脚被切除后过了几天，医院借给他两个拐棍，喊了台出租车把他打发回家了。她的妹妹过了两天来给他买电动轮椅时，才发现他出院时医生给了一张处方，就带他来药房取药，这就是那晚我值班时遇到的情形。你也许奇怪医院为什么这样疏忽，明明病人需要吃药，却只给处方不给药带回家。这其实和加拿大的公费医疗系统有关。规定是病人住医院时所有用药由医院药房免费提供，但医院药房只对住院病人提供用药。出院后所有用药由社区药房提供，由不同的私立或公立医疗保险系统报销。

罗伯特的问题在于他才刚被截肢，重复感染的可能性仍在，在医院时他在服用强效的抗生素，出院后本应按医嘱马上去社区药房取药继续疗程，可是他已经耽误了两天，而他用的这种特效抗生素，大部分社区药房都没有。

第二天上班我打电话找到了罗伯特在医院的主治医生，把罗伯特的情况讲了一下。“妈的！”，医生没听完就脱口而出骂了一句，然后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粗话，补一句“原谅我！”。我忍不住笑起来，当药剂师那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医生说粗话：“没事，我明白你在为他着急。”  我们苦笑着商量了怎样由医院药房把药先借给我们发给罗伯特，等我们下星期进了药再还给医院的安排。

把罗伯特的事情安排好以后，我心里禁不住感慨。我们说性格决定命运，艾伦和罗伯特正是两个鲜明的例子。从医学上说罗伯特比艾伦幸运得多，因为艾伦的甲型糖尿病是基因异变引起的，在艾伦的控制之外，但是艾伦经过自己的努力，可以说扭转了命运。罗伯特却刚好相反，乙型糖尿病很大程度上可以预防。就算得了乙型糖尿病，早期的治疗也比甲型糖尿病容易。然而像罗伯特这样的人在人群里并不少。由于他们不注意健康，大大地降低了自己的生活品质之余，也给家人与社会带来很大的负担。

下次我们会具体地讨论乙型糖尿病的预防与治疗。

＊本专栏中病人的故事都是真实的。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姓名与相关信息均做了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