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代的人
老父亲已经走了好多年,除了他的抚恤金和每个月剩余的工资外,他没有留下所谓的财产。他曾开玩笑地说过,他在家实行的是吃光,喝光和用光的三光政策。不过老爸却留下了几十本大小不一,装潢陈旧的日记本。小时候的我,在寄宿学校上学,回家的时间少,父亲要求我们也很严格,在我的眼里父亲可望而不可及,他高大剽悍,嗓门高,声音大,吃饭快,走路更快。他总在忙着工作,顾及我们孩子的时间很少。我十四岁那年,母亲去世,我与继母的关系相处得很不融洽,自然也就对父亲疏远了很多。没有机会或不愿意和父亲做长时间的交流。对于父亲的前世今生,作为女儿的我似乎并不太了解。到了2012年,机缘巧合,父亲的日记,部分资料和旧照到了我的手里。打开已经泛黄的日记本和父亲留下的遗物,透过本子上的纪录,看着父亲工整的笔迹,我似乎穿越了历史,回到了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看见了属于那一代人的时空……
1926年,我的父亲出生在河北省献县的普通农民家庭,他是家里的长子,按族谱排序为书字辈,祖父给父亲起名;耿书文。因出生在虎年,小名为“虎儿”。祖父兄弟二人,祖父的哥哥没有孩子,所以格外疼惜父亲。当时的献县有教会开办的小学,父亲喜欢小学里美丽的建筑,闹着要上学。上了三年学之后,日本鬼子开始大规模地侵略中国,对华北地区的冀中平原开始了残酷的大扫荡。父亲的老师是位爱国青年和地下党员,给父亲和其他孩子们的上课内容是讲述日本鬼子的恶行。在他的引领下,1938年7月,年仅十三岁的父亲参加了在献县起家的马本斋司令下属的八路军(1938年6月,奉冀中军区的指示,人民自卫军回民干部教导队和河北游击军回民教导队在河间县城合编,成立八路军第3纵队兼冀中军区回民教导总队,下设两个大队及卫生队和警卫队约六七百人。总队长马本斋,副总队长马仲三,政治部主任刘文正),类似罗金保和老钟叔的队伍,此后老爸更改了自己的名字。从父亲留下的记录来看,因年纪太小,四支队的领导让他担任宣传员。过了一年,十四岁的父亲还入了党。入党介绍人是刘汉臣伯伯,也不知道老刘伯伯当时的党员标准是什么。支队的领导看着毛头小子有了些经验,便让他在区青救会负责儿童团的工作,估计和张嘎子差不多,有没有咬人和堵胖墩家的烟囱,老爸没写,我也就权当他是一模范嘎子。
(当时的献县、河间地图,献县在地图左上部分)
估计模范嘎子表现还行,被领导送去晋察冀联大白校学习,学习了一年后(1942年),模范嘎子闹着要当正规八路打鬼子,领导让他去了八路冀中十八团(18团是1939年5月由冀中军区第28、第29大队合并组建,后随吕正操将军调入晋绥军区与27团、29团合并为晋绥军区第27团。该团是以河北游击军为主组建的部队,冀中军区第一批整训的四个主力团队之一,是9分区主力团)。团长一看,这已在八路里当了几年兵的模范嘎子还是太小,但刚从八路的学校出来,属于文化人,就给指到团里当司药。那年月,冀中的八路装备差,虽然比武工队强,但一个连也没有多少好枪,常常被小鬼子追的到处跑。老爸说,有一次被鬼子打散了,他全靠一位素不相识的老大娘给指了条小道才逃脱。
待鬼子走后,他返回大娘家道谢,只见裹小脚的大娘正上香祷告观音菩萨保佑他平安无事。在反扫荡的日子里,父亲和战友们为了对付鬼子的扫荡,还在地道里设置了特殊的伤员救护室。在特殊的年代里,父亲迅速从单纯的农家孩子成长为抗日的八路战士。在老爸的日记中,记录了当年真实的经历;“一九四三年冬季的一个早晨,我和齐亚男大姐从大尚屯返回丘庄时,刚要进村,突然几只日伪特务的枪口对准了我的胸膛,掏枪都来不及,就别说跑了。 在与日伪军对话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向日伪特务,他们惊呼;手榴弹!后面有人!一下子都卧倒在地。我趁此机会,一连几个箭步,就势滚到一个土棱后面,随 手给了他们一个真的手榴弹。就在我扔出手榴弹的同时,敌人向齐大姐射击的枪声响了。我趁爆炸的烟雾,跑到她的跟前,她身中四,五弹。我把她背在背上,向另 一个村庄跑去。当我们跑到群众家时,齐大姐开始大口喘气,说话都没有力气了。我当时激动地问她;你为什么不扔手榴弹?大姐说;我扔手榴弹说不定会把你也给 炸了。我说;我是男的,负伤或者什么的都没关系,可是现在你……我没有 说出来,知道她活不了了。齐大姐微笑着说;难道烈士名册上只有男同志,烈士的坟墓中只有男同志?我连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姐说;你看,我这个女同志比 你不差多少罢。我说;不差,你比我强的多。比其他男同志也强。她笑了笑,说;小家伙,倒不可能比所有的男同志都强。如果你认为我比你不差的话,就叫我一声 大姐吧。我一气不停地叫了她七,八声。半小时后,齐大姐就在我托扶她的手臂上死去了。她要我好好干,要勇敢也要细心。”这位无从查找的齐阿姨就这样为了掩护老爸而牺牲了。
从1942年到1948年,父亲在冀中23区卫生队,冀中十八区卫生部,冀中21团二营,建西支队一营,八纵22师70团从司药升至卫生队长,负责战地一线救护。父亲还是不断地申请和要求到战斗部队。结果在1948年10月,他如愿调入主力部队45军135师403团(师长丁盛,后升至军长)。但他改行的要求却被领导批评,要求他安心工作,依然让他担任卫生队队长。在这一时段的日记中,我认识了被老爸称为“麻子哥”的郭弘道伯伯,他曾在激烈的炮火中,将父亲推入矮小的防空掩体,将自己至于危险而不顾。在日记中,郭伯伯的名字多次出现。老爸调到军部后,还经常跑回403团看望“麻子哥”。1952年第四十五军第134师,第135师和第四十四军第130师合并为54军,丁盛和谢明任该军的军长和政委。父亲当时担任卫生处防疫队队长。
(时任135师师长丁盛)
父亲参加了抗美援朝,对炮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要求参加炮兵,据说炮兵的文化水平要求高,他就不惜放弃以前的一切,要求参加学习,以达到炮团的要求。1953年进入南昌步校,大概同学们都在发奋努力,父亲自然也就不能例外,为了提高语文水平,老爸的日记还请教员给批改过,至今还留着老师用红墨水笔写的评语和建议。(老天,老爸的私密日记成了语文作业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老爸学习成绩优异,结果又被送入北京解放军政治学院,这一去,让父亲没想到的是让他彻底地离开了他热爱和熟悉的野战军。政治学院的学校结束后,父亲就被调入广州军区的干部学校,该校当时负责培训和轮训军队的干部。父亲在36年参加红军的赵副校长手下负责学校的行政和后勤工作。赵伯伯的全名不详,在老爸的日记中,都是以赵副校长相称,对赵伯伯极为佩服,称他为“对人严明,对事明确”的好领导。抗美援朝回国后,老爸就在学校,学院,学校里面转圈子,
任学员,学员队长,后来就直接在学校上岗了。真应验了家谱排的书字辈,一介满心想玩枪炮的武夫却进了校园读书和做事。在各个校园里,父亲文化水平大幅度提高,数理化已达到高中水平(为了进炮团),可炮团没进成,回老部队的梦想却泡汤了。特别搞笑的是,当年老爸嘲笑政工干部“反正我打仗时不会钻草垛子!”让干过这事的人又羞又愧,当场气得大哭。老爸自然挨批做检讨。他可能万万没想到,自己后来却当了几十年当年最看不上的政委。报应啊……
父亲万般无奈地离开野战军到了学校,他开始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开展工作,边学边干。日记里记载他的工作和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尽管部队院校的上下都是军人,但运动亦然是此起彼伏,军人们在战争中早已经历过生死,受到各种冲击和批判,大家的意志还都算坚强。只有一位管理药品的马崇全叔叔在三反运动中,在批斗后承认转卖过药品后的第二天自杀身亡。还有一位教员王叔叔和老爸对人民公社的大食堂的做法进行过激烈的辩论,那位叔叔的观点更具备独立的思想,而老爸的理论不过重复报纸上的言语罢了。幸运的是那位勇于表达自己意见的叔叔没有被打成右派。
部队学校不知因何故取消,老爸就调入广州军区直供部。父亲五十年代中后期的日记内容,基本上是工作纪录而不是记载心路发展的日记。我从小受老爸的宠爱,所以特别挑选我出生那年的日记来阅读。一看之下,大失所望,日记上只简单记载着9月18日妈妈腹痛,学校派车将妈妈送到医院,老爸随车返回学校。9月25日收到妈妈的来信,告诉他我出生了,仅此而已。每逢写到家事都没有超过三行字。绝大部分的文字记录着他一次次学习,检查,清洗头脑里不正确的思想,连妈妈拍了张烫发的照片,他都认为是妈妈的小资在作怪。在一次次的政治运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实践过程中,父亲独立的思考能力基本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有对党和军队的一片赤诚和忠心而已。可他做梦都想不到,在史无前例的文革中他差点成了反党,反军,反文革的三反分子。
June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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