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祖母
有一晚,我做了个梦。日暮时分,长长的林间道上,祖父母并肩走着,身边一匹灰色马背上坐着我父亲,仨人迎着夕阳信步往前。我站在远处大声呼喊他们,可没一人回应我。我急哭了,一边哭一边更大声的喊,可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来,终于哭醒了。继续伤心的哭了一阵直到平静。他们仨在很久很久以前和我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而我却不止一次的梦到他们。
我的祖父
在我心目中,祖父是家里最年长且最受尊敬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祖父作决定。比如购置电视机、电风扇、照相机、自行车,或夏天到杭州大姑妈家避暑,过年过节请亲朋好友来家做客等。祖父如果要出个远门,全家一定都会去火车站接送。
祖父叫叶景藻,浙江余姚人,出生于1906年1月14日。他经历了清朝晚期,民国和新中国。祖父是家中的长子,有个比他小三岁的弟弟叶景樑和一个比他小六岁的妹妹叶映云。曾祖父叶永钰曾经在汉口电报局工作,1921年去世时,祖父才十五岁。曾祖母田幽兰是1957年夏天去世的,那年,祖父和祖母的三个女儿叶佩玉、叶国英、叶国华和唯一的小儿子叶宏琛(我父亲)都已长大成人。据说曾祖母去世时,小辈们都出席了葬礼,专门请道士在玉佛寺做了一场隆重的法事。
祖父和叔祖父兄弟俩是在上海读的书,他俩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育才中学高中毕业时,他俩都收到香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可昂贵的学费和住宿费令人望而生畏。在校长的推荐下,叔祖父去了洋行工作,祖父去了纺织品进出口公司工作。祖父上班的地方坐落在曾经的十里洋场外滩黄浦江畔,是上海最早的欧式花园大楼。
春秋季节,祖父通常穿深蓝或灰色的卡其中山装去上班;冬季穿一身中式丝棉棉袄,外面一件一字盘扣的中式罩衫,颜色也是深蓝或灰色为主,头戴一顶深色羊毛呢八角帽,脖子上围一条驼色格纹的羊毛围巾,一双一尘不染的系带黑皮鞋;夏季大多穿的是米白色的短袖衬衫配浅灰色长裤。祖父用带一点淡淡香味的金刚钻牌发膏把细软的头发梳理得服服帖帖,胡子也永远刮得干干净净。这是我记忆中祖父的模样,老人家衣服裁剪合身,搭配得当,穿戴讲究又体面。曾听娘娘讲,祖父中年时穿过长衫的,一天,刚走出家门口还没拐出弄堂,就被前面一个边吃边甩着番茄的把番茄籽全甩到祖父的长衫上了,只得回家更换。我没见过祖父穿长衫,想象一下也该是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模样吧。曾听娘娘讲,家里有几床被子的被面都是祖父的长衫改的,其中一床藏青色寿字纹团花的丝绸缎面我印象最深刻了,祖父盖了很多年。
我家共六口人,祖父母、父母、弟弟和我,我们住在曾经上海规模最大的旧式里弄忻康里,后改名为东斯文里和西斯文里。我们住在西斯文里638弄一个双开间二层半的石库门,有227号和229号两个门牌号码,一扇朝南的前门,进门是个狭小的天井,两扇朝北的后门,一般出入都走227号后门。有一部共用的楼梯,双灶披间相通的。祖父和祖母住朝南的前后楼;父母、弟弟和我住在双亭子间;二楼半的晒台晾衣服、晒棉被,每年国庆节,我都从晒台爬到屋顶上去看烟花。晒台旁边一间小屋放些瓶瓶罐罐杂七杂八的东西;吃饭在客堂间,离厨房很近。前后厢房里住着姓童的好像是祖母的远房表妹,他们一家五口;隔壁前楼一开始住着杨文雅和她的母亲,她母亲去世后,杨文雅和一位复员军人结婚,后生了个女儿,也一直住到拆迁。隔壁后楼是姓周的一对夫妇和四个孩子,两个女儿睡在二层阁里。文革期间,我家房子被房管所重新分配,一下住进来十几口人,亭子间搬进一户六口之家,客堂间搬进一户四口之家。祖父只好变卖多余的家具,全家挤在前楼和后楼。
听家人说,祖父曾和五个朋友一起合伙开过一爿杂粮店,卖大米、小米、糯米,红豆、绿豆、黄豆,就因为这爿店,祖父在文革中被划分为工商资本家,祖父母和父亲多次被拉到弄堂里批斗,头上戴着高帽子,脖子上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家里也多次遭红卫兵、造反派抄家,金银首饰当四旧充公;银行存折、债券股票统统没收,所幸没有出人命。叔祖父家就没那么幸运了,大爷叔元生被打成反革命关在牛棚,去世时才35岁。听小爷叔讲,文革结束后不久,祖父和叔祖父一起到老家余姚马渚,将叶家门的祖屋卖了。
记忆中,祖父每天起早贪黑,全家还在睡梦中,祖父已经去上班了,回到家已伸手不见五指。祖父回家后,换双拖鞋,稍休息片刻,全家便围坐在八仙桌上一起吃晚饭,祖父没动过筷的菜其他人是不能先动筷的,这是规矩。星期天,祖父也从不睡懒觉。退休后,老人家仍然保持着早起早睡的习惯,每天早上起床打开收音机,收听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我猜,这也许是祖父提醒我们该起床的特殊方法吧。
退休后的祖父,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前。说起这张年代久远的写字台,它的台面是棕色的皮革贴面,因为旧了皮革会拱起来,四周的角会翘起来。于是就在台面上压上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下面是块绿色绒垫子。我在里面放了些照片、糖纸、香烟纸、邮票等,还经常更换着内容,算是我的创作小园地。这块玻璃有时因为硬物撞击,有时因为受热不均,破裂过好多次,也更换过好多次。里面的照片有时因遇到水粘在玻璃上刮不下来,我会用湿布把玻璃擦得咯吱咯吱响,直到擦干净为止。写字台大部分的抽屉是祖父摆放东西用的,算盘啦,剪刀啦,老花眼镜啦,记事本等。祖父把右边最底下的两个抽屉留给我放连环画,邮票,徽章,糖纸等。祖父坐着看书读报时,我就蹲在地上整理我的两个抽屉。
祖父有一大箱英语书籍,他平时除了看书就是读报,有时伏在桌上记记账。祖父的记账本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有几本硬面记事本,用圆珠笔在每一页划了竖线条,分门别类,记录每天买菜的价格,比如青菜几分、萝卜几角、鱼肉几块,密密麻麻的繁体字,月底来个合计。祖父做事情从来都谨慎仔细,有条不紊,拆一封信都是小心用剪刀剪开,开过的信封整整齐齐,让我看到徒手撕开那歪歪扭扭像狗啃一般的信封很不习惯。
周日,祖父常常带我去公园玩,人民公园是离家最近的公园,坐公交车大概有四、五站,祖父一向是走着去走着回的,而且走得特别快,我不疾走或奔跑是绝跟不上他老人家步伐的。即使我累了、喘了、走不动了,也不敢停下来歇一会儿,因为祖父会觉得我娇气,他老人家希望孩子能经得起苦,耐得住累,他从不娇惯溺爱孩子。平时,祖父经常提醒我,遇到不顺心的事不要长吁短叹,不小心踩到狗屎也不说“要死了,要死了……”,要多说吉利的话。祖父在方方面面的以身作则,言传身教,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我,让我懂得做人要认真负责,独立思考,诚实守信,积极乐观。
祖父也经常带我去南京西路茂名路转角上“六一”儿童玩具商店,橱窗里摆放着许多色彩斑斓的有趣玩具。每当祖父问我想要什么时,我总是摇摇头说不想要。我常听祖母说祖父工作很辛苦,挣钱不容易,我不应该乱花祖父的钱,我隔着玻璃橱窗看看那些躺着的玩具就心满意足了。可即使我没让祖父买,我也从不缺玩具:木制立体拼图积木、金属多功能拼装玩具,七巧板、万花筒……都是祖父给买的。童年的我似乎与洋娃娃和毛绒动物玩具无缘,也不知是天性还是时代烙印。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祖父给我买了一件淡灰色的全毛精纺呢绒上衣,花了48元,相当于当时祖父半个月工资,好贵啊,我舍不得穿它,生日那天穿过一次之后,就把它压箱底了,偶尔过节或去亲戚家才拿出来穿一下。可惜啊,这件外套最后不是被我穿旧穿坏的,而是被虫子蛀坏的,心痛懊恼了好一阵子!每逢过年过节,祖父会给我钱,让我自己去扯布料请裁缝做衣服,喜欢什么颜色和款式自己做主。上初中时,我就经常逛靠近石门二路和三海关路路口那家绸布商店,和裁缝师傅经常打交道,知道衣服裤子怎么量尺寸,我有自己的标准和要求,比较喜欢简约随性的中性搭配风格,很少穿裙子,花边和粉色。祖父每月定期给我零花钱,我会买最爱的冰棒和雪糕,麻球和糖糕,剩余的钱我都存起来。似乎我很小就实现财务自由了,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玩,夏天的每个晚上都有西瓜吃,放学后,在弄堂口的友联生煎包店排队买生煎馒头……生活过得无忧无虑。
除了生活上,祖父对我学习也颇为关心,尤其是英文,成绩考得好,祖父会特别高兴,满脸笑容。读初中时,我对学英文很有热情,放学后,还把同学叫到家里来互相背英语单词,参加学校英语单词比赛还获得过名次。高中换了英语老师后,成绩便一落千丈,英语作业有不懂的地方,也不敢轻易问祖父,老人家比较严厉,也特别严谨。我问一道题,老人家讲完这道题,还要求我举一反三,融会贯通,还会讲些不在考试范围内的内容,老师未曾教的不容易理解的内容。特别是祖父爱用启发式,让我自己去差字典找注解,我想快速直接得到答案那是不可能的,老人家说不会成为我的活字典。有段时期,学日语风行一时,我们这幢房子就有四个人在学,我也心血来潮学起了日语,祖父似乎不太高兴,笑容也少了,和我说话也少了。家里有个现成的英文私教摆着你不好好学,偏去学日语。结果呢,英语、日语都没学好,高中毕业也没考上大学。后来,祖父鼓励我上夜校、函授大学、自学考试,只要我愿意读书,老人家会为我付所有的学费。我不好好努力,怎么对得起祖父。
母亲曾告诉过我这样一件事:有一年,二姑妈的儿子结婚办酒席,当天,母亲下班直接乘车去饭店,下了公交车,发现手里领着的包里刚刚发的一个月工资及交通卡都不见了,她再也无心思喝喜酒,垂头丧气回了家。祖父得知此事后,劝母亲不要难过,并拿出钱如数补偿给母亲。祖父富有同情心,温和谦让,体恤别人,豁达大度。
文革结束后,祖父收到一份归还文革期间查抄物品的通知,祖父让我去代领。拿回家打开一看,是一些戒子、发夹、项链、坠子等首饰。祖父看了非常生气,他说没一件是他认识的,便愤怒地扔进了废纸篓。而我家的住房状况也一直未得以恢复。
祖父和祖母不仅同龄还是同乡,他们感情和睦,相敬如宾,说话轻声细语,有商有量,偶尔发生点小拌嘴,也很快会化解。祖母是家庭主妇,照顾祖父可谓无微不至,祖父饭前习惯喝点绍兴花雕酒,祖母总是不断变化着下酒菜。祖父所有的穿带也都是祖母精心准备的,干净整齐,熨烫平整。
祖父虽然看上去瘦弱,但身体一直都很健康,工作一年到头,从未请过一天病假,即使头疼脑热,老人家也闭口不提,一定会坚持上班。可就在祖父68岁那年,查出早期直肠癌,立刻在医院做了切除手术,很幸运手术进行的非常顺利,身体也恢复得很好。
我父亲英年早逝,我大姑妈是非自然死亡,人间最无奈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祖母既是贤妻又是良母,她和祖父互相关心,互相信任,互相依赖。祖母、父亲和大姑妈的相继离世,对祖父的打击是巨大的,老人家一定伤心难过,痛苦不已,但他把所有的哀伤忧愁埋藏在心底,独自默默承受。祖父在杭州的南山陵园买下相邻的两个双穴墓地,祖父母和父母亲。父亲和祖母的追悼会结束后,祖父便带领我们一起来到杭州南山陵园进行骨灰下葬仪式。
祖父于1988年7月27日去世,终年82岁,按理说老人家也算长寿了,可回想起他晚年,特别当母亲说祖父去世前一周,躺在床上起不来,他老人家说不要再给他吃东西了,我听了真的难过极了。我幼年时,家里有个身强力壮,性格开朗的同乡保姆帮我们家洗衣做饭。文革开始后,家里不敢再用保姆了。特别是母亲去四川自贡支内的七年半里,家务活全由祖母,父亲和我承担,我负责买菜洗衣,祖母和父亲轮流做一日三餐。祖母和父亲相继去世的那年,祖父已75岁,背也微微有些驼了,虽说那时母亲已调回上海,但每天要去上班,我和弟弟也都工作了,家里只留下祖父一个人。老人家又是买米买菜,买年糕,又是做饭做菜,缝补衣服,又窄又陡又黑的楼梯上上下下,实在是难为他老人家了。祖父从没干过家务活,可他没一句怨言默默的干着。繁重的家务劳动一定把老人家累垮了。再说,家里没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老人家也一定感到很孤独。如果祖父晚年能得到细心的照顾,一定会活更久。祖父不求回报的爱给我童年和少年留下最美好快乐的回忆,我却没能让老人家拥有一个安乐幸福的晚年,深感愧疚啊。
记得祖父去世的那天,天气炎热,二姑妈和三姑妈都赶到我家,祖父躺在后楼的床上和两个姑妈说了很长时间的话,说的什么,我不得而知。当天晚上,祖父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走得很安详。
每逢清明节,只要我人在上海,都会去杭州南山陵园祭拜祖父母和父亲。2004年,我为父亲重修了墓碑,而祖父的墓碑由于必须要子女签字,很遗憾无法进行重修,但进行了部分修缮。在祖父诞辰百年之际,二姑妈和三姑妈在上海龙华寺专门请法师做了一场隆重的超度法会,为祖父和已故的亲人祭祀和祈福,尽小辈的孝心。祖父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了不起的老人,是我心中最完美的亲人,说忘记太难,期待来生的久别重逢。
我的祖母
童年时,听到我周围的孩子们管他们的祖母有叫阿娘、阿婆、恩奶、舅婆的,也有叫亲娘、姥姥、婆婆、奶奶的,就是没听过叫娘娘的。在古装片里,娘娘是皇后或贵妃的尊称,是女神的意思。我们家管祖母就叫娘娘,我觉得有点特别,也让我总担心别人不明白我说的是谁,再说上海话里娘娘还可以是父亲的妹妹,所以,有时还需要作额外补充说明。
我出生时祖母已年过半百,但她依然美丽优雅,一双深邃靓丽蕴涵温柔的眼睛,挺直秀美的鼻子,丰盈圆润的嘴唇,微笑时浅露的酒窝,整齐洁白的牙齿,一头柔顺的天然卷发,还有一双粽子般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似风摆柳枝,摇摇欲坠,我祖母可是左邻右舍一致公认的弄堂里最美老太太呀。
祖母没上过学堂,她是在扫盲班里学会写自己名字的,到后来能看书、读报、写信,她的繁体字比我的简体字写得好多了,还会说谚语、典故、名言、警句。她性格温和,待人和善,既是个好厨师又是个好裁缝,她是一位既贤慧温柔又聪明能干的传统女性。
先说说祖母做的家常菜,堪称色香味俱全,比如:腌笃鲜,油焖笋,荠菜肉丝豆腐羹,葱烤鲫鱼,红烧扁鱼,响油鳝丝……邻居们经常向她讨教怎么蒸、炒、炖、焖、卤,祖母还经常腌制臭冬瓜、霉千层、酣菜杆,做好了分给邻居们品尝,大家一致称赞,纷纷效仿。她会包各种馅儿各种样式的馄饨、粽子,汤团,还会裹春卷、做酒酿,心灵手巧的她做每件事都十分细致周到且有足够的耐心。
每年冬天来临之际,祖母都会亲手熬制阿胶膏。在用黄酒泡好的阿胶里加入剁碎了的黑芝麻,核桃肉,冰糖等在锅中熬制,并用铲子不停的搅动以防止粘锅。冬天的早上,祖母吃阿胶膏的时候也会给我冲上一碗,她说吃了补血,吃了头发乌黑发亮,晚上睡觉脚不会冷。冬至那天,祖母还会烧红枣桂圆甜蹄膀,甜甜的味道还记得。
祖母对祖父生活上的照顾可谓细心周到,体贴入微,祖父饭前要喝一点儿绍兴花雕酒,祖母会用牛奶锅先把酒温一下,冬天酒冷的快,祖母会拿一只搪瓷杯倒进热水,把酒盅放在搪瓷杯里,一次次不厌其烦的把冷却了的水换成热的,直到祖父喝完为止。祖母每天还为祖父精心准备不一样的下酒菜:油氽花生米、醉虾、醉蟹、海蛎子、煎带鱼、烤子鱼等,不管祖父下班多晚,祖母总要我们耐心等待祖父回家后全家一起吃饭。祖母说,这个家祖父最辛苦,我们都要尊敬长辈。祖母还有许多规矩:比如祖父没夹过的菜,做小辈的不能动第一筷的,吃菜不能老盯着喜欢的菜吃,这种吃相很难看的。特别是吃花生酱,祖母一再关照筷子要直下直上,不要横挑起来,我想多吃点,筷子横的挑上来,祖母就会用她的筷子敲打我的筷子提醒我,如有客人在场,她会用脚轻轻在桌子底下踢我一下或看我一眼。我小时侯吃一顿饭可费劲了,祖母用调羹把饭喂进我嘴里,我却把饭含在嘴里,东走走,西看看,祖母则耐心的跟在我后面,嘴里一遍遍说让我赶快把饭咽下去,一顿饭要吃好长时间,硬是把一碗热乎乎的饭吃得冰冰凉。
祖母还会裁剪衣服和裤子,好看的衣服或鞋样,只要看一眼就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邻居经常请她帮忙裁剪大人小孩的衬衫、外套和裤子,祖母也很乐意帮忙。祖母熨的衣服既平整又挺括,像刚从商店里买回来的新衣服一样;她会织毛衣,花样新颖,风格别致;她缝被子的针脚又整齐又匀称,因为她眼睛老花,我经常帮着穿针引线。
老人家还会砌鞋底做布鞋,鞋衬的制作过程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先要把做衣服多余的边角碎布用湿面粉浆一下,一层一层地贴在一块大的洗衣板上,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晒,干透后就变成一张有着不同颜色,不同花样毫无规则硬邦邦的布壳,这张布壳像一幅抽象画,揭下来就可以做鞋的衬里了。用三角形的划线粉笔照着鞋样画出鞋面,用剪刀沿着划线剪下就是鞋衬了。
砌鞋底可是个力气活,是需要手劲得,有时用劲不得法会把针顶断。我学砌鞋底时,有一次就遇到针顶不进去也拔不出来卡在中间的情况,最后是用牙齿咬住针头,使劲往外才拔出来的。当鞋面和鞋底缝合起来,一双鞋就算做好了。
小时候,祖母给我做过很多鞋,有搭襻的,系带的,松紧的,有明线缝合的,暗线缝合的;冬天有高帮的,低帮的,系带的,元宝样的棉鞋,春秋季有夹鞋和单鞋,式样就更多了。鞋底也从千层底,橡胶底、牛筋底、泡沫底到复合底。纯手工千层底在穿之前,会去鞋匠那里打掌,再楦头塞进去撑一下,这样鞋就既耐磨又美观了。记得有段时期,街上流行在鞋跟上钉铁钉,走起路来会发出“咔咔咔”像跳踢踏舞一样的响声,算是那时的流行吧,我也钉过,但祖母不喜欢这种声音,说流里流气不正派,我就马上拆掉了。
祖母帮我做的鞋总是不大不小,刚刚合适,她老人家从来不让我穿大一码甚至大半码的鞋,生怕我的脚长得太大了;她也不让我穿旧鞋,生怕我的脚变宽了。确定我的脚大小已定型不会再长了,祖母就每年给我买新皮鞋。她常说,穿皮鞋的脚不会走样,脚型好看。祖母对我脚的悉心呵护远远超过对我的面容。我想啊,如果生在祖母那个年代,老人家一定要给我裹小脚了。祖母年轻时裹过小脚,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这是什么审美呢?我不觉得三寸金莲有什么好看,这不仅违背自然和健康,也是对女性的摧残和和折磨。
亲戚朋友邻居都知道祖母疼我,她每次走亲访友总爱带着我,从小我就像祖母的小尾巴,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祖母出门总是衣着精致,穿戴得体,她也会把我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我读初中时,无意中翻到祖母以前的旗袍和手提包,各种颜色和面料的长短袖旗袍,高贵大气,优雅时尚,有一件姜黄色烂花绸半透明花纹的旗袍,手感柔和,花纹清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几个珍珠、真皮迷你手提包雅致大方,实在是太美了。有一天,我悄悄拿着祖母的旗袍和手提包去同学家拍照,祖母的旗袍穿在我身上太合身了,我兴奋的拍了许多照片,洗出来后自己都觉得像电影明星。父亲发现后,骂我不学好,是想当性感妖娆的女特务,交际花吗?他把我照片全给撕了,我伤心哭了半天。祖母给我擦干眼泪,安慰我说这种衣服现在不能穿出去了,要被人说成资产阶级小姐的,我们都要保持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
还有一次,我想拿祖父的打字机玩,而笨重的打字机放在高高的阁楼上,祖母说我拿不动的,等父亲回来帮我拿下来。可我偏等不及,要自己爬上去拿。结果因为打字机太重,在搬的过程中从手中滑落,掉下来砸在祖母的头上,顿时她额头就出血了,我吓傻了。父亲知道后,便在吃饭时痛骂我,我边吃边哭。祖母最见不得我哭,特别是吃饭时,她对父亲说:“吃饭的时候不要骂小孩了,眼泪伴饭吃到肚子里不长肉的。”父亲停止了骂声。平时父母亲打我,祖母都会出来护着我的,打完之后,祖母总是不厌其烦地劝导我:“你爸爸妈妈打你,你要赶紧讨饶呀,这样就少挨打了呀!哎,小孩子不要那么倔强呀,笨得来,像笨西施。”嘿嘿,听说过西施美,没听说过西施笨,祖母这个典故也不知是从何而来?也许是骂我笨稀屎吧?可到了再次挨打,祖母的话早就飘到九霄云外了,我依旧打死不讨饶,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祖母也拿我没办法。
上小学时,家里有一只八磅的竹壳热水瓶,有天放学回家,我看到祖母正在把开水灌到这只热水瓶里,我突然心血来潮,趁着祖母背过身去,悄悄拎起热水瓶上楼了。走到最后一格楼梯时,听到“嘭”的一声响,滚烫的开水夹着瓶胆的碎片顺着我的大腿往下流。祖母立刻把我送到医院,打破伤风针、涂上药膏。一周后,打开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两条腿,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像充气娃娃,着实吓人。祖母隔天背着我去医院换药,后期在家里她亲手帮我涂药,带麻油味的黑色药膏涂满了我的双腿,像个刚从煤炭堆里爬出来的野孩子。在祖母的精心照料下,我的腿恢复得很快,只在左脚内测留下一小块疤痕。祖母说这是因为换药还不够勤快,造成创面感染的结果。这块疤痕让祖母懊恼不已,比长在她自己身上还难过。
祖母除了疼我,对我也很信任。有段时期,祖母需要臀部注射维生素B12,我随便开玩笑说我给她打针,祖母一口就答应了我。她先把我领到之前给她打针的街道卫生站,让我跟着护士学几次。后来,我就每天在家里给祖母打针,有时针头拔出会有一点点血流出来,祖母总是鼓励我说:“不用怕,可能打到了血管,用酒精棉按一会儿就好了。”打完针,祖母还教我用纱布把针头针筒包起来,放在开水里煮二十分钟做消毒,准备下一次用。因为有祖母的信任和鼓励,我学会了肌肉注射,老人家见人就夸我胆大心细,打针一点不疼。后来,祖父和父亲也放心让我给他们打针了。
夏天,祖父母会去杭州大姑姑家避暑,有一年夏天,我收到祖母在杭州给我写的信,信中写道:“你要对爸爸好一点呀,娘娘我会记得的,你对爸爸好,说明你是孝顺的好乖囡。”当时年轻,不明白祖母的意思。这封信我至今还保存着,每次读都忍不住掉眼泪。父亲在动乱年代受批斗、打击、排挤、羞辱,母亲又去了四川自贡支内,父亲心情郁闷,长期借酒消愁,终于在一年的体检报告中显示他肝区肿大,但他仍没停止喝酒。我未满二十岁,父亲就离开了我们。家里都知道祖母非常疼爱她唯一的这个儿子,瞒了大约一周,但到底还是瞒不住,祖母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不久,因悲伤过度突发心绞痛而去世。
那天是1981年7月25日,祖母和往常一样做着家务活,晚上的饭菜也是她烧的,那天吃的是煎带鱼,虾仁豆腐鸡蛋羹和青菜炒蘑菇。吃饭时,祖母还给祖父倒酒,给我夹菜。吃过晚饭,祖母说胸口隐隐作痛就早早躺下了,这一躺就再没醒过来。救护车赶到时,医务人员说已瞳孔放大,无法抢救了。我伤心的倒在祖母的怀里大声哭喊:娘娘……娘娘啊……我哭了很久。那年夏天,家里两个朝夕相处亲人突然离开,走得那么意外,那么匆忙。
我是祖母带大的,祖母的故事三天两夜也说不完。小时候睡觉前,祖母每天帮我洗脚,然后抱我到床上,轻轻拍着我的背,嘴里轻轻念着:宝宝囡囡苦苦啦啦……夏天的晚上,祖母怕蚊子叮我,又怕我热了出汗,她坐在我的床边一直摇着一把芭蕉扇。冬天晚上,她把汤婆子,热水袋放进被子里,给我捂脚。每个星期天,她让比我大两岁的邻居女孩陪我去石门二路的沪江浴室洗澡。我第一次来例假,也是祖母陪我去弄堂口的烟纸店买卫生巾和卫生纸,教我怎么用……这世上给我最多最深爱的是我亲爱的祖母。
祖母童云环,生于1906月3月8日,卒于1981年7月25日,终年76岁。
世间巧事,我的祖父母和末代皇帝是同年出生,皇帝在黎民百姓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后宫佳丽三千,可看完溥仪从皇帝到囚犯再到平民那悲惨凄凉的一生,我感概万千。
我祖父,少年时期读书受教育,毕业后有一份高薪稳定的职业,婚后有位漂亮贤惠的爱妻,晚年子孙满堂(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四个外孙,四个外孙女,六个曾外孙,三个曾外孙女,三个曾外曾孙。)曾外孙女赵彤的名字还是祖父起的。祖父母可谓福气满满,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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