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江南走过
心生欣悦,眼波流转,我打江南走过。听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踏下达达的马蹄,打开小小的寂寞心扉,做个过客,打马江南。
一直觉得乡村是一个有温度的名词,撒播着千年而来的厚实底气与祖辈留下的劳作味道。感受它弥散着久远的深情厚意,我喜欢。余秋雨说,堂皇转眼凋零,喧腾是短暂的别名,想来想去,没有比江南小镇更足以成为一种淡泊而安定的生活表征的了。
我所生活的土地只是一个海滨小城,不如姑苏同里那么精致,也不似西塘周庄飘溢浓郁的人文馨香,但它还是选择在喧嚣的变革背后保留下了一个角落,寂寞地维持古朴清幽的面貌,像美人遗世独立,留下了我所怀念的。历千年,这座在唐朝获得历史的小城,已如同一个经历重重世事的老人,而有了百转千折的气质,暗藏心怀。
老辈人有经验智慧,选择舒适宜居的地域。在设计上,背山面水,藏风聚气,折煞多少堪舆方家!乡村属于边界,蓬勃生机却不可忽略,恣意着美丽植物与广阔天空仿佛是一根绷在大地上的琴弦,任由风雨岁月的弹拨,用自己老道的明达演绎出一派活色生香。
乡镇上的日子缓慢踱步。白天没有喧闹的汽笛,晚上是群星相伴,一觉醒来,听到鸟鸣虫唱与楼下男女的交谈,生动活泼。
56年,县政府牵出原地,落户异地。它走上发展的道路。
只是我更念想的乡土村野,是有炊烟,有吆喝,有戏台的。
随母亲回外公家。那是小镇上鲜少保留下来的江南宅院。大概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住宅,解放后就挪为了公用。它不同于北方的四合院,天棚鱼缸石榴树,也异于上海逼仄密集的石库门房子。它是南方的大宅,有着江南人家的整洁与欢喜。
岁月斑驳了墙体,爬上恣意盎然的青苔,浮溢着潮润润的味道。屋顶上的瓦有些残缺,但坚实挡得住风雨。一些人家中还可寻到马头墙,雕栏玉砌或许是不适用描述它的,暗暗张扬的低调艺术确是负荷得住的。缦立凝眸,“瓦蓝”的创造似也是江南人的浪漫!
木结构的高屋,有雕工精致的长窄的扇门用作装饰。这种门高大狭窄,毫无粗犷,多是趋于内秀。镂刻部位很高,掩蔽性很好,该是江南人家的内敛端持。依着四角,可以寻到幽深的弄堂和晦暗的楼梯。于是常臆想,撑一纸油伞,在一个烟雨蒙蒙的江南小巷信步,真能结识一个丁香般的姑娘吗?……想想少不了的还有一个宽敞的明堂,它是南方大宅的最大特征了。晾晒、曝背谈天都使明堂热闹。
虽无花开遍地,但每家用心种植的二三植物决不缺少的。月季、枇杷、梧桐、杨梅、牵牛、莺歌……庭院之内,方寸之间,精心营造又似乎未经繁饰。
由衷地喜爱着江南大宅,小镇之中,大宅之内,时光留下了一些,但更多的还是消失于渐渐。旧时夏日晚上,各家人都会搬了藤椅到明堂上,一字排开,纳凉,闲话家常。至今铭记着儿时的快乐无忧。与兄弟姐妹共挤一张大木床的日子真的趣味良多。而现在,时过境迁。人们的生活好了,似乎不再需要大宅内的情谊。常常在外公脸上捕捉到无法言说的落寞。有时,他就像个倔强的孩子,仔细地打扫明堂的角角落落。
外公是个退休教师,那张光荣退休证挂在大厅显眼的位置。他是个固执得有些天真的人。他写得一笔好字,镇上、村子里板报都经他的手出来。他又很认真地剪报,将一日日的发生用文字资料整理成册,有三十多册了吧!亲人们不禁揶揄:“网络这么发达,要这些剪报还有什么用?”但他一直坚守,“手制文献”于他的价值或许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
也许,人不是由于决心而有毅力,而它就是那么真实地流淌于习惯中。外公的坚持,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种爱好或更浅俗的打发时光,而是一种单纯的信仰。“人内心的信仰可以带来最大程度的勇气和意义。”他坚守着一个老教师的品质。我敬佩这些。
我了然,他比我敏感,也更刺痛地经历、感受着这变化中的细枝末节。外部工程的建设,马路的拓宽,大桥的伸展蔓延,乡镇的发展都让他担心着大宅在有一天就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高大建筑。
在北京的老城墙拆除了十几年后,女作家龙应台凄厉地叫道:“我的感觉是自己家里宝贝被盗窃了,还给我!趁着我们家的宝贝还在,赶紧守望它们吧。”年轻一代的蓬勃野心,在现有的土地上肆意涂鸦,他们推倒,重建,却又疏于精心打理。
外公是个老式的人,走在那一片缺乏表情,毫无情绪的水泥森林中,他的无措,在嚣张面前显得那么乏力与困顿。我年岁渐长,不自意地拾捡到外公的惶然,我该怎么做?伤逝?……
我的印象中,小镇、大宅的江南生活,是惬意而又趣然的。男子外出打工,女人们在家缝补煮洗,闲暇时做些零工,孩子们放了学就一起玩耍。
隔壁的老太太,是个长寿的人。清晨,她仔细地梳理一头长发,不常清洗但因保养得好而不致很脏。她信佛,手中不离一串念珠。自她溘然长逝后,长门一直紧锁。她一直是健实的,生命荡进轮回里,一个人的时光,于一座大宅,一个江南小镇的时光或许真的不算什么。 也有新潮的,把音响开很大,唱KTV,这样的人在大宅中多是谁家的孩子同父母也在这里久居,但似乎他们正逐渐地不甘于这种平淡衣食、安静生活了。
生活的点滴都显露无遗,谁家吵架了,哪家有喜事,邻里皆知。
只是大宅中,人与人之间深重的情分何时淡薄了?外婆说,以前哪家有困难,必有鼎力相助的,哪家有红白喜事,分发纪念品,也是每户必到的。
时光老去,老辈的人依然珍惜着江南的气质,怜爱江南物什——那些存活于草木,院落间的好的东西。人有人的气质,建筑物本身也有优秀的气质,它们精致、灵巧:一砖一瓦,因为斑驳,显得会呼吸,一草一木,因为凌乱,而更富有张力。就像江南人的性情,有气度,有涵养,措辞谨慎得体。
好在生活在柴米油盐间还是一贯地散发着丰饶热气,安稳而且实在。外婆准备了一桌细致的菜,对食物的热忱细腻使菜肴情谊充沛。席间亲友谈笑,偶有邻人路过,毫不避讳地走进门来闲聊几句。也有黄狗进来摇尾乞食。我看了惊吓,外婆淡然地从桌上扫下一些残渣,招呼黄狗。
她是个勤劳的女子,制作时令的食物,过冬的年糕,清明的青团,夏时的杨梅……她的日子过得讲究。
我走走停停,打马江南。只是我不是归人,惟在春风骀荡时,踏下达达的马蹄。
打江南走过,是怀着儿时的美好印象与现实的担忧写一个地方,也许成长让身上的不满与戾气消去,滋生出对旧事物的莫名爱好。江南的小镇、大宅、人情、消逝……都点滴地记录在了青石的街道、绵长历史中,宁静得像一张记载着历史变迁的古宣纸。
朱自清先生让扬州成了散文式的,那么我打江南走过,听闻的便是一首诗,一首历千年而精警的诗。安妮说,人群生活的历史在绵软纸页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筑文明、生活方式,内心信息,又逐渐从发黄发淡的纸页上抹去,丢弃。
当我长大,重拾那些正逐渐被丢弃的东西,心中是惊喜、遗憾。不知这是该庆辛,还是悔恨这是迟到的觉醒?